秋意漫過老城區的青磚黛瓦時,朱皓帶着朱念安搬來這裏已滿半月。
貨車駛進窄巷那日,天陰着,風裹着桂花香飄得不遠,落在肩頭輕得像一聲嘆息。巷子裏多是老舊居民樓,牆皮褪了色,爬牆虎順着磚縫蔓延,枝葉蜷曲着貼在牆面,倒添了幾分煙火氣。朱皓跳下車,熟練地解開貨車繩索,動作沉穩利落,額角滲出薄汗,卻沒亂了半分節奏。他今年三十歲,身形挺拔,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線條規整的手腕,眉眼間帶着幾分沉澱後的平和,只是眼底藏着不易察覺的淡寂,是歲月磨過的痕跡。
“爸爸,我們到新家啦?”車廂裏傳來軟糯的童聲,朱念安扒着車門,小腦袋探出來,黑葡萄似的眼睛轉來轉去,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五歲的孩子身形不算高大,穿着淺藍色小熊衛衣,頭發軟軟地貼在額前,眉眼間依稀有朱皓的輪廓,卻多了幾分孩童的鮮活。
朱皓回頭,語氣放柔:“嗯,到了,慢點下來,別摔着。”他伸手穩穩接住撲過來的小身子,指尖觸到孩子溫熱的後背,心頭那片沉寂的角落,總算泛起一絲暖意。這是他離異的第三年,也是獨自帶着念安過的第三個春秋。前兩年在城郊租了套小房子,離念安的幼兒園遠,每日接送要繞不少路,偶然聽說老城區有合適的鋪面出租,既能住人又能做點小生意,便動了搬家的心思。
他沒什麼宏大的志向,離異後便辭了之前高壓的銷售工作,只想找個安穩的去處,守着念安慢慢長大。念安是他唯一的牽掛,也是他撐下去的全部底氣。當年和前妻分開,沒有狗血的爭執,只是日子過着過着就沒了滋味,三觀不合的隔閡越來越深,最後兩人平靜談妥,念安歸他,前妻搬去了外地,除了按時打撫養費,聯系漸漸少得可憐。朱皓從沒想過苛責誰,感情裏本就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是覺得虧欠了念安,沒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便越發用心地彌補,把所有溫柔都給了這個小小的身影。
搬家用了整整一下午,鄰裏偶爾有人探出頭張望,大多是和善的老人,見朱皓一個人忙前忙後,還帶着個孩子,便主動過來搭把手。朱皓一一謝過,話不多,卻禮數周全,幫着搬箱子時穩穩妥妥,眉眼間的沉穩讓人覺得踏實。念安怯生生地跟在爸爸身後,有人逗他,便抿着嘴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乖得惹人疼。
鋪面分上下兩層,一樓用來做書店,二樓是住的地方,不算寬敞,卻足夠父子倆棲身。收拾完已是傍晚,天色暗了下來,朱皓打開一樓的燈,暖黃的光線灑在空蕩的房間裏,驅散了幾分清冷。他找出提前買好的簡易書架,拆開包裝一點點組裝,念安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拿着小螺絲刀湊過來,學着爸爸的樣子擰螺絲,小手攥不住工具,擰幾下就累得晃胳膊,卻依舊樂此不疲。
“爸爸,我幫你幹活了。”孩子仰着小臉邀功,眼裏閃着光。
朱皓停下手裏的活,摸了摸他的頭,指尖帶着薄繭,動作卻輕柔:“嗯,念安真棒,累不累?”
念安搖搖頭,晃了晃小腦袋:“不累,爸爸才累。”說着伸手去擦朱皓額角的汗,小手軟軟的,擦得朱皓心頭一暖,連日來收拾搬家的疲憊,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書架組裝好,朱皓把之前收來的書一一擺上去。他沒做什麼花哨的裝修,書架是原木色的,靠牆整齊排列,書的種類不算多,卻都是他精挑細選的,有經典文學,有散文詩集,還有不少適合孩子讀的繪本童話,滿滿當當擺了幾排,透着淡淡的書卷氣。他沒打算靠書店賺大錢,只求維持基本生計,能有更多時間陪着念安,日子安穩就好。
忙到深夜,父子倆才吃上晚飯,簡單的兩菜一湯,番茄炒蛋、清炒時蔬,還有一碗念安愛喝的玉米排骨湯。朱皓把排骨上的肉剔下來,切成小塊放進念安碗裏,看着孩子大口吃飯的樣子,自己也覺得胃口好了不少。念安吃飯不挑食,小口小口嚼着,偶爾抬頭和爸爸說幾句話,講幼兒園裏的趣事,說哪個小朋友搶了他的玩具,又說老師誇他畫畫好看,嘰嘰喳喳的聲音,填滿了小小的空間,多了幾分煙火氣。
吃完飯,朱皓收拾碗筷,念安坐在沙發上看繪本,小身子蜷成一團,看得認真。等朱皓洗完碗出來,發現孩子已經靠在沙發上睡着了,小手還攥着繪本的一角,眉頭輕輕皺着,像是做了什麼小夢。朱皓輕手輕腳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動作輕柔得怕驚醒他。念安在他懷裏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沉沉睡去,小臉蛋貼着朱皓的胸口,溫熱的呼吸透過襯衫傳過來,熨帖着朱皓的心。
抱着念安上了二樓,房間裏只開了一盞小夜燈,光線昏暗柔和。朱皓把孩子放在床上,蓋好薄被,仔細掖好被角,坐在床邊看了許久。念安的睡顏恬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兩把小扇子,偶爾動一下,帶着孩童的嬌憨。朱皓伸出手,輕輕拂過孩子的臉頰,眼底滿是寵溺,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愧疚。他總覺得,是自己沒經營好婚姻,才讓念安從小就沒了完整的家,往後的日子,他一定要拼盡全力,護着這個孩子,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下樓關了一樓的燈,朱皓坐在空蕩的書店裏,窗外是老城區的夜色,偶爾有晚歸的人走過,腳步聲在巷子裏回蕩,漸漸遠去。秋風順着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帶着幾分涼意,拂動書架上的書頁,發出輕微的聲響。他點燃一支煙,指尖夾着煙蒂,煙霧緩緩升起,模糊了眉眼。離婚三年,他幾乎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不社交,不娛樂,所有心思都放在念安和生計上,日子過得平淡無波,像一潭靜水,沒有半點波瀾。
他想起從前的日子,剛結婚時也曾有過憧憬,以爲能攜手走到最後,可現實終究抵不過柴米油鹽的瑣碎,三觀不合的矛盾慢慢凸顯,話越來越少,心越來越遠,最後只能體面分開。他沒怨過誰,只是覺得遺憾,遺憾沒能守住最初的承諾,更遺憾沒能給念安一個完整的家。離婚後,他消沉過一段時間,看着懷裏嗷嗷待哺的念安,才慢慢振作起來,孩子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鎧甲,爲了念安,他必須堅強。
煙燃盡了,朱皓掐滅煙蒂,起身關好窗戶,隔絕了窗外的涼意。他走到書架前,指尖劃過一本本圖書,指尖觸到粗糙的書頁,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往後的日子,守着這家小書店,陪着念安慢慢長大,或許平淡,卻也安穩,這便是他想要的生活。沒有轟轟烈烈,沒有勾心鬥角,只願歲月沉緩,念安平安喜樂,便足夠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朱皓就醒了,生物鍾早已固定。他輕手輕腳起床,洗漱完便下了樓,先把書店的門打開一條縫,讓新鮮空氣流進來,然後去廚房準備早餐。念安還沒醒,朱皓煮了小米粥,煎了兩個雞蛋,又烤了幾片面包,擺放在餐桌上,等着孩子醒來。
沒多久,二樓傳來輕微的動靜,念安揉着眼睛走下來,頭發亂糟糟的,帶着剛睡醒的懵懂:“爸爸,早上好。”
“早上好,快去洗漱,早餐做好了。”朱皓笑着說,伸手幫孩子理了理頭發。
念安點點頭,蹦蹦跳跳跑去洗漱,回來時坐在餐桌前,拿起面包小口吃着,看着爸爸:“爸爸,我們的書店什麼時候開門呀?”
“等收拾妥當就開門,念安想不想幫爸爸看店?”朱皓問。
念安用力點頭,眼睛亮晶晶的:“想!我可以幫爸爸遞書,還可以陪來買書的小朋友玩。”
朱皓笑了,摸了摸他的頭:“好,那念安要乖乖的。”
吃完早餐,朱皓繼續收拾書店,把書架上的書再整理一遍,分類擺放整齊,又拿出抹布,把書架、桌子都擦得幹幹淨淨。念安在一旁幫忙,拿着小抹布擦椅子,雖然擦得不算幹淨,卻格外認真。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父子倆身上,暖融融的,畫面溫馨而寧靜。
整理完書店,已是上午十點,朱皓把“營業中”的牌子掛在門口,暖黃的光線從店裏透出來,映着門口的青磚,透着幾分愜意。老城區的節奏很慢,來往的人不算多,偶爾有人路過,會探頭進來看看,朱皓起身招呼,語氣平和,不刻意推銷,只是耐心解答客人的疑問。有人買了書,他便認真打包好,遞過去時輕聲道謝;沒人的時候,他便坐在櫃台後,翻看一本書,陽光落在書頁上,歲月靜好。
念安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翻看自己的繪本,偶爾抬頭看看爸爸,又低下頭繼續看書,乖巧得不吵不鬧。偶爾有帶着孩子的客人進來,念安會主動打招呼,拿出自己的繪本和小朋友分享,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小聲說着話,氣氛融洽。客人看着懂事的念安,忍不住誇贊幾句,朱皓笑着道謝,眼底滿是欣慰。
中午,朱皓簡單做了午飯,父子倆吃完後,念安在沙發上睡午覺,朱皓坐在櫃台後,依舊看着書,偶爾抬頭看看熟睡的孩子,心裏滿是安穩。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地上,隨着風輕輕晃動。巷子裏傳來老人聊天的聲音,還有孩子打鬧的笑聲,煙火氣十足,朱皓聽着這些聲音,心裏漸漸踏實下來,或許這裏,真的能成爲他和念安安穩棲身的港灣。
下午,客人依舊不多,朱皓整理了一下進貨清單,想着過幾天去批發市場補點書,尤其是兒童繪本,念安喜歡,也能吸引更多帶孩子的客人。他沒什麼經商的野心,只想着把書店經營好,夠父子倆的開銷就行,更多的時間,還是想用來陪伴念安。
傍晚時分,念安醒了,揉着眼睛走到朱皓身邊,靠在他腿上:“爸爸,天黑了嗎?”
朱皓放下書,抱起孩子:“快黑了,我們準備做晚飯了。”
“爸爸,我今天幫你看店了,是不是很棒?”念安仰着小臉邀功。
“是,念安最棒了。”朱皓笑着點頭,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
關了書店的門,朱皓帶着念安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傍晚的菜市場依舊熱鬧,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新鮮的蔬菜、水果擺滿攤位,透着鮮活的氣息。朱皓牽着念安的手,慢慢走着,詢問着菜價,挑選着新鮮的食材,念安跟在旁邊,偶爾指着喜歡的水果,朱皓便買一點,放進袋子裏。
回到家,朱皓忙着做飯,念安坐在廚房門口,看着爸爸忙碌的身影,時不時搭句話,父子倆的對話簡單卻溫馨。晚飯依舊簡單,卻吃得格外香甜,念安嘰嘰喳喳說着下午在書店裏發生的小事,說哪個小朋友和他一起看了繪本,說哪個阿姨誇他懂事,朱皓耐心聽着,偶爾回應幾句,眼裏滿是溫柔。
吃完飯,朱皓收拾完碗筷,帶着念安在巷子裏散步。夜晚的老城區格外安靜,路燈亮着暖黃的光,照亮腳下的路,晚風輕輕吹過,帶着草木的清香。念安牽着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偶爾撿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路邊的草叢,發出輕微的聲響。朱皓陪着孩子慢慢走,看着孩子歡快的身影,心裏漸漸滿溢着暖意,所有的疲憊和孤寂,都在孩子的笑聲中煙消雲散。
“爸爸,你看星星。”念安指着天上的星星,興奮地說。
朱皓抬頭,夜空不算澄澈,卻也能看到幾顆星星,微弱地閃着光。他點點頭:“嗯,星星真亮。”
“媽媽也會看星星嗎?”念安突然問,聲音帶着幾分懵懂。
朱皓的心猛地一沉,腳步頓了頓,低頭看着孩子純真的眼睛,喉嚨有些發緊。他很少在念安面前提起前妻,怕孩子傷心,可孩子終究會想起媽媽。他輕輕摸了摸念安的頭,語氣盡量平和:“會的,媽媽也會看天上的星星。”
“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我想媽媽了。”念安低下頭,聲音帶着幾分委屈。
朱皓蹲下身,抱住孩子,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心裏滿是酸澀:“念安乖,媽媽在很遠的地方工作,等念安長大了,媽媽就會來看你了。”他不敢告訴孩子真相,怕小小的年紀承受不住,只能用善意的謊言安撫他。
念安靠在朱皓懷裏,小聲啜泣起來:“我想媽媽,我想讓媽媽陪我睡覺。”
朱皓緊緊抱着孩子,眼眶微微發紅,卻強忍着淚水,輕聲安慰:“爸爸陪你,爸爸會一直陪着念安,好不好?”
過了許久,念安才止住哭泣,靠在朱皓懷裏,小聲點頭:“好。”
朱皓抱着孩子,在巷子裏慢慢走着,晚風輕輕吹過,帶着幾分涼意,卻吹不散心頭的酸澀。他知道,虧欠念安的,這輩子都彌補不完,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孩子足夠的愛和陪伴,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
回到家,朱皓給念安洗了澡,把他放在床上,拿起繪本,輕聲給孩子講故事。念安靠在爸爸懷裏,聽着溫柔的聲音,漸漸平復了情緒,眼裏的委屈慢慢褪去,只剩下平靜。故事講完了,朱皓幫孩子蓋好被子,在他額頭親了一下:“晚安,念安。”
“爸爸晚安。”念安閉上眼,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朱皓坐在床邊,看了孩子許久,直到孩子睡得安穩,才輕輕起身,關了小夜燈,下樓回到書店。他坐在櫃台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亮小小的一角。夜色深沉,巷子裏靜悄悄的,只剩下偶爾傳來的蟲鳴聲。
朱皓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裏浮現出念安哭泣的模樣,心裏滿是愧疚。離異三年,他獨自扛下了所有,既要照顧孩子,又要維持生計,日子過得不算容易,卻從未想過放棄。念安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鎧甲,爲了念安,他願意付出一切。
他睜開眼,看着窗外的月光,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往後的日子,守着這家小書店,陪着念安慢慢長大,或許平淡,卻也安穩。沒有波瀾壯闊,沒有驚喜意外,只願歲月沉緩,念安平安喜樂,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
夜色漸深,老城區的燈光漸漸熄滅,只有朱皓書店二樓的小夜燈,還亮着微弱的光,像一盞溫暖的燈塔,照亮父子倆的歲月,也守着這份平淡卻珍貴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