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弦是被心口那陣尖銳的絞痛驚醒的。
她猛地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藕荷色帳幔,繡着纏枝蓮紋樣,邊角處還留着她去年不小心勾破的細小花痕。鼻尖縈繞着淡淡的安神香氣息,混着窗外飄進來的、屬於初夏的草木清氣——這味道,分明是她閨房裏獨有的。
她不是已經在那個陰暗潮溼、充滿寒氣的別院臥房裏,被她那個好妹妹說的真相氣的因極度的憤怒和絕望而氣絕身亡了嗎。
蘇清弦掙扎着坐起身,素白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那裏平坦溫熱,沒有久病臥床的虛浮,也沒有大冬天跪在雪地裏落下的、一到陰雨天就鑽心的疼。她掀開被子看向自己的腿,肌膚光潔,不見半分凍瘡留下的疤痕。
“姑娘醒了?”
門外傳來丫鬟青禾的聲音,帶着幾分輕快。緊接着,房門被輕輕推開,梳着雙丫髻的青禾端着銅盆走進來,見她坐在床上發怔,不由笑道:“姑娘可是魘着了?方才還聽見您在夢裏哼唧呢。”
蘇清弦看着青禾。
這張臉,是她及笄前最親近的丫鬟,眼尾有顆小小的痣,笑起來格外討喜。後來她嫁入陳家,青禾想跟着陪嫁,卻被那時已經是侯府正夫人的柳姨娘攔下,說給她另尋了好人家,可蘇清弦再沒見過她。如今想來,怕不是早就被柳姨娘尋了由頭發賣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蘇清弦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剛睡醒的茫然,更多的卻是抑制不住的顫抖。
“姑娘睡糊塗啦?”青禾放下銅盆,走上前想扶她,“今兒是四月十二,昨兒您去大慈恩寺上香,回來就說累着了,這一覺睡了快一天呢。”
四月十二……
蘇清弦的心髒狠狠一縮。
她記得這個日子。
前世,母親就是在這一年的11月,懷着弟弟蘇明宇,被柳姨娘一碗“安胎藥”弄得動了胎氣早產,最後血崩而亡。而現在,四月十二,母親的身孕剛滿三個月,正是胎像還不穩的時候!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母親還在世的時候?
巨大的狂喜和後怕瞬間淹沒了她,蘇清弦捂住臉,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嗚咽。不是夢,這不是夢!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所有悲劇還沒發生的時候!
“姑娘,您怎麼了?”青禾被她嚇了一跳,連忙遞過帕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
“不用。”蘇清弦深吸一口氣,擦幹眼角的溼意,抬起頭時,眼底的脆弱已經被一種堅定取代,“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一個長達十年的、活生生的噩夢。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抓着她的手,氣若遊絲地說“弦兒,護好弟弟”;想起弟弟明宇小時候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後,想拉她的衣角卻又不敢;想起柳姨娘那張永遠帶着溫柔笑意的臉,和她轉身時眼底一閃而過的陰狠;想起父親蘇侯爺看着她時,從最初的幾分愧疚,到後來的不耐,再到最後全然的漠視……
還有她自己。
被柳姨娘嬌慣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詩詞歌賦一竅不通,禮儀規矩錯漏百出。在宴會上被妹妹蘇清瑤襯托得像個粗鄙村姑,被京中貴女們暗地裏嘲笑。及笄後被匆匆嫁給陳家那個紈絝子,受盡磋磨,最後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落得個油盡燈枯的下場。
臨死前,蘇清瑤穿着華貴的錦緞衣裙,坐在她那鋪着破棉絮的床前,居高臨下地說:“姐姐,你真以爲你母親是難產死的?那碗藥,是我親眼看着柳姨娘讓人端進去的。還有你那弟弟,小時候多黏你啊,還不是被母親幾句話就挑得你對他避如蛇蠍?他後來在府裏活得跟個影子似的,父親能喜歡他才怪。哦對了,你的婚事,也是母親特意選的,陳家雖然看着風光,內裏早就空了,不過是父親用來攀附權貴的棋子罷了……”
那些話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她的心裏,讓她在無盡的悔恨和怨毒中咽了氣。
“姑娘?”青禾見她半天沒說話,只是眼神發直,不由得更擔心了。
蘇清弦回過神,看向青禾,目光柔和了許多:“青禾,替我梳洗更衣,我要去正院給母親請安。”
“是。”青禾雖然覺得自家姑娘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但還是依言應下。
梳洗完畢,蘇清弦看着銅鏡裏的自己。
十三歲的年紀,眉眼已經長開,繼承了母親的秀美,只是眉宇間還帶着未脫的稚氣,眼神也不如後來那般怯懦閃躲。這是她,卻又不是她。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母親,她要護好。
弟弟,她要教好。
柳姨娘和蘇清瑤欠她們的,她要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侯府的正院,是蘇清弦的母親,侯夫人沈氏居住的地方。
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一陣笑語聲,其中一個嬌柔的女聲,正是柳姨娘。
蘇清弦的腳步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前世這個時候,柳姨娘仗着父親的寵愛,幾乎天天往正院跑,美其名曰“陪伴姐姐”,實則是在父親面前做足了姐妹情深的樣子,順便打探母親的動靜。母親性子溫婉,不擅長這些陰私算計,只當她是真心相待,對她毫無防備。
“姐姐瞧我這記性,”柳姨娘的聲音帶着歉意,“昨兒聽侯爺說清弦姑娘去上香了,本想過來看看,又怕打擾姐姐歇息。”
“無妨,”沈氏的聲音溫和,帶着孕早期的疲憊,“弦兒這孩子,就是身子骨弱了些,讓妹妹費心了。”
“姐姐說的哪裏話,清弦也是我的女兒一般,我不疼她疼誰?”柳姨娘笑着說,“對了姐姐,我讓人燉了些燕窩,是上好的血燕,對安胎最是好,您快嚐嚐。”
蘇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燕窩?
前世母親懷孕時,柳姨娘也時常送來各種補品,母親素來信任她,幾乎是來者不拒。現在想來,那些補品裏,恐怕早就被動了手腳,不然母親的身體怎麼會一日比一日虛,最後連生產的力氣都沒有?
“母親!”
蘇清弦揚聲喊了一句,快步走了進去。
正屋的軟榻上,沈氏半靠坐着,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服,發髻簡單挽着,更顯得氣質清雅。而坐在她旁邊的柳姨娘,穿着一身水紅色的衣裙,珠翠環繞,比正牌夫人還要奪目幾分。
看到蘇清弦進來,沈氏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弦兒醒了?快來,讓母親看看。”
柳姨娘也站起身,親熱地想拉她的手:“清弦可算來了,方才我還跟你母親說你呢。”
蘇清弦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的手,走到沈氏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女兒給母親請安。”
柳姨娘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又掩飾過去,依舊笑着說:“清弦定是在寺裏聽了大師的教誨,知道孝順了。”
蘇清弦沒理會她,只是看向沈氏,目光落在桌上那碗燕窩上,輕聲道:“母親,女兒昨兒在寺裏聽高僧說,孕婦飲食宜清淡,太過滋補的東西反而不好,容易動了胎氣。”
沈氏微微一怔:“是嗎?”
柳姨娘的臉色變了變,連忙說:“清弦這孩子,定是記錯了。燕窩最是溫和不過,多少孕婦都靠着它安胎呢。姐姐,您別聽小孩子家瞎說。”
“我沒瞎說。”蘇清弦抬眼看向柳姨娘,眼神清澈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那位高僧是宮裏的御用禪師,專門給皇後娘娘安胎的,他說的話,難道會錯嗎?而且女兒聽說,這血燕造假的多,若是誤食了不好的東西,那可就糟了。”
她說得認真,眼神裏的擔憂不似作假。
沈氏雖然性子溫婉,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女兒的話在理,而且涉及到腹中胎兒,她不由得也多了個心眼。她看了看那碗燕窩,又看了看柳姨娘略顯不自然的神色,緩緩道:“妹妹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既然弦兒這麼說,這燕窩我便先不吃了,放着吧。”
柳姨娘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勉強道:“姐姐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
蘇清弦看着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怨毒,心中冷笑。
這才只是開始。
柳姨娘,你欠我們的,我會一點一點,全部討回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侯爺回來了!”
蘇清弦的心猛地一緊。
父親蘇承安。
那個寵妾滅妻,間接害死母親,對她和弟弟漠不關心,最後任由柳姨娘擺布的男人。
她轉過身,看向門口那個身着藏青色錦袍的中年男人,前世的怨恨和這一世的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的指尖微微顫抖。
蘇承安走進來,先是看了沈氏一眼,語氣平淡地問了句:“身子如何?”
“勞侯爺掛心,還好。”沈氏的聲音有些疏離。
蘇承安“嗯”了一聲,目光便轉向了柳姨娘,語氣瞬間柔和了許多:“今兒怎麼過來了?”
“想着姐姐懷着身孕辛苦,過來陪陪她。”柳姨娘走上前,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嬌俏,“剛還想讓姐姐嚐嚐我燉的燕窩呢,清弦說高僧講孕婦不宜大補,姐姐便沒吃。”
她這話看似平常,卻隱隱把蘇清弦推到了不懂事、拂逆長輩好意的位置上。
蘇承安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看向蘇清弦的眼神帶着幾分不悅:“小孩子家懂什麼?柳姨娘一番好意,你怎可妄言?”
前世,每當這種時候,她要麼是嚇得不敢說話,要麼就是被柳姨娘哄着認錯。
但現在,蘇清弦沒有退縮。
她抬起頭,迎上蘇承安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說:“父親,女兒並非妄言。那位高僧確實是這麼說的,而且女兒也是擔心母親和弟弟的安危,才鬥膽進言。若是因此惹得父親和柳姨娘不快,女兒甘願受罰,但女兒說的話,句句屬實。”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眼神裏沒有絲毫怯懦。
蘇承安愣住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蘇清弦。
這個女兒,平日裏總是怯生生的,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什麼時候敢這樣直視他,還說出這般條理清晰的話?
柳姨娘也有些意外,連忙打圓場:“侯爺別怪清弦,她也是一片孝心。小孩子家嘛,聽風就是雨的。”
她想伸手摸摸蘇清弦的頭,做足慈母的姿態。
但蘇清弦再次避開了,她看着蘇承安,一字一句道:“父親,母親懷着的是侯府的嫡子,關系重大。女兒懇請父親,往後府裏給母親用的所有補品,都先讓太醫查驗過再用,以保萬全。”
這話一出,滿室皆靜。
沈氏驚訝地看着女兒,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蘇承安的臉色變了幾變,看着蘇清弦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沈氏微微隆起的小腹,最終沉聲道:“準了。”
柳姨娘的臉色徹底白了。
蘇清弦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冷笑。
第一步,成功了。
但她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柳姨娘絕不會善罷甘休,父親的態度也隨時可能改變。
她必須更快地成長起來,才能護住母親和未出世的弟弟,才能在這深宅大院的漩渦中,爲自己和弟弟,掙得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