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鳥叫了第三遍。
晨光透過窗櫺紙,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一塊塊亮斑。
蕭承淵睜開眼。
沒有往常醒來時的頭昏腦漲,也沒有因爲批閱奏折過晚而帶來的肩頸酸痛。這一覺,他睡得格外沉,連個夢都沒做。
他側過頭。
身邊的枕頭是空的,被褥整整齊齊,沒人動過。
視線越過紅木圓桌,落在窗邊的軟榻上。
那裏拱起一團被子。
一縷烏黑的頭發從被子裏探出來,垂在榻邊。被子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很有節奏。
蕭承淵坐起身,揉了揉眉心。
昨夜的記憶涌上來。
沒有紅浪翻滾,沒有軟玉溫香。只有一碗雞湯,一碟牛肉,還有一個抱着枕頭非要分床睡的女人。
他掀開被子下床,走到軟榻邊。
蘇錦鯉整個人縮在錦被裏,只露出一張臉。那張臉睡得紅撲撲的,嘴巴微微張着,嘴角還掛着一絲可疑的水光。
忽然,她的鼻子抽動了兩下。
一下。
兩下。
那是聞到了某種氣味的本能反應。
緊接着,她的肚子發出“咕嚕”一聲巨響。
這聲音在安靜的清晨格外刺耳。
蘇錦鯉猛地睜開了眼。
沒有剛醒時的迷茫,那雙眼睛瞬間聚焦,直勾勾地盯着正殿大門的方向。
那是早膳送來的方向。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站在榻邊的皇帝,只是吸了吸鼻子,啞着嗓子嘟囔了一句:“肉包子。還有……小米粥。”
蕭承淵:“……”
他咳嗽了一聲。
蘇錦鯉嚇了一激靈,這才看到面前站着個大活人。
她眨巴了兩下眼睛,似乎在辨認眼前這個人是誰。過了三息,她想起來了。
這是老板。
這是昨晚蹭了她一碗雞湯、還霸占了她大床的老板。
蘇錦鯉從被窩裏坐起來,也不下地行禮,只是揉了揉眼睛,順便擦了一下嘴角。
“陛下早。”
她指了指肚子,一臉坦然,“臣妾餓了。”
蕭承淵看着她那一頭亂糟糟的頭發,還有那件寬鬆得不像樣子的棉布寢衣。
後宮嬪妃見駕,哪個不是梳妝整齊,盛裝打扮?
這副模樣的,她是頭一個。
“傳膳。”
蕭承淵轉過身,對外頭喊了一句。
大門推開。
李德全領着一衆太監宮女魚貫而入。有的端着洗漱用具,有的捧着龍袍,有的提着食盒。
春桃跟在後面,手裏捧着蘇錦鯉的衣裳,急得滿頭大汗。
“娘娘!快更衣梳洗!”
春桃壓低聲音,“萬歲爺都要用膳了,您這還穿着寢衣呢!成何體統!”
蘇錦鯉看了一眼桌上正在往外擺的早膳。
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晶瑩剔透的水晶餃,熬出了米油的小米粥,還有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
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來不及了。”
蘇錦鯉從軟榻上跳下來,踢上鞋子。
她繞過春桃,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衣服什麼時候都能穿,這包子涼了就沒湯了。”
春桃手裏的衣服差點掉在地上。
李德全正在伺候蕭承淵洗臉,聽到這話,手裏的帕子抖了一下。
這蘇才人……是真沒把萬歲爺當外人啊。
蕭承淵擦了臉,走過來坐下。
他對面,蘇錦鯉已經拿起了筷子。
沒有試毒太監,沒有布菜宮女。
蘇錦鯉夾起一個沉甸甸的灌湯包,放在面前的碟子裏。她先是在包子皮上淋了一點醋,然後低下頭,湊近包子。
“嘶——”
她小心翼翼地咬破一個小口,對着破口吹了吹氣。
熱氣裹着肉香飄散開來。
蕭承淵看着她的動作,沒動筷子。
平日裏用膳,都是太監把菜夾到碟子裏,還要把骨頭剔了,把魚刺挑了。灌湯包這種東西,送到他嘴邊的時候,通常已經溫了,裏面的湯汁也凝固了大半。
蘇錦鯉吸溜一口,把包子裏的湯汁吸進嘴裏。
她閉上眼,喉嚨滾動一下,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鮮。”
她給出了一個字的評價。
睜開眼,見蕭承淵還坐着不動。
蘇錦鯉愣了一下。
她看了看自己碟子裏的包子,又看了看蕭承淵面前空蕩蕩的碗碟。
老板還沒動筷子。
自己先吃了。
這好像……有點不合規矩?
蘇錦鯉想了想,伸出筷子。
她夾起籠屜裏最大、最圓潤的一個灌湯包,穩穩地放在了蕭承淵的碟子裏。
“陛下,您吃。”
蘇錦鯉拿着筷子比劃了一下,“這個要趁熱。您像我剛才那樣,先要在邊上咬個小口,把裏面的湯吸掉。千萬別一口吞,那湯燙着呢,能把舌頭燙起泡。”
李德全在一旁看着,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給萬歲爺夾菜?
那是御前侍膳太監的活兒!
而且,這也太沒規矩了!
他剛要上前一步提醒,蕭承淵抬起了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蕭承淵低頭看着碟子裏的包子。
皮很薄,能隱約看到裏面的肉餡和晃動的湯汁。醋順着褶皺流下來,浸潤了面皮。
他學着蘇錦鯉的樣子,夾起包子,湊到嘴邊。
咬破一個小口。
一股濃鬱的蒸汽沖了出來。
他吸了一口。
滾燙的湯汁裹挾着鮮美的肉味,瞬間充滿了口腔。舌尖被燙得微微發麻,但這股熱度卻讓人覺得痛快。
確實鮮。
比那些溫吞吞的御膳,多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活氣。
蕭承淵兩三口吃掉了一個包子。
“不錯。”
他點了點頭。
蘇錦鯉笑了。她把自己碟子裏那個包子也吃了,然後把筷子伸向了油條。
“陛下,您嚐嚐這個。”
蘇錦鯉夾了一根油條,沒有直接吃,而是把它按進了面前的小米粥裏。
油條吸飽了米湯,變得綿軟。
“油條配粥,絕配。”蘇錦鯉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王廚子炸油條是一絕,不加明礬,用的是雞蛋和面,又脆又香。”
蕭承淵看了一眼李德全。
李德全立馬會意,拿起一根油條,也泡進了蕭承淵的粥碗裏。
蕭承淵嚐了一口。
吸滿了米油的油條,既有米的清香,又有油炸面食的焦香。軟糯中帶着一絲韌勁。
這種吃法,他在宮裏從未見過。
宮裏的粥,那是用來養生的,裏面放的是燕窩、是海參。誰會往裏面泡這種市井小食?
可偏偏,這味道極好。
一頓早膳,吃得不像是在皇宮,倒像是在尋常百姓家的飯桌上。
蘇錦鯉是個合格的飯搭子。
她嘴巴不停,筷子也不停。
“這個水晶餃餡兒大,裏面放了筍丁,脆生生的。”
“這個醬黃瓜解膩,您來一塊。”
“這碗豆漿沒放糖,原味的才好喝。”
她自己吃得香,也不忘給蕭承淵推薦。
蕭承淵在她的帶動下,不知不覺間,竟喝了兩碗粥,吃了三個包子,還有半根油條。
平日裏,他早膳不過是略動幾筷子,喝半碗粥也就罷了。
吃完最後一口,蕭承淵放下筷子。
胃裏滿滿當當,身上也暖洋洋的。
李德全遞上茶水漱口。
蕭承淵看着對面還在和半個雞蛋奮鬥的蘇錦鯉。
她嘴邊沾了一點米粒,毫無察覺。頭發鬆鬆垮垮地垂着,有一縷掉進了衣領裏。
若是換了旁人,這便是御前失儀。
可此刻,蕭承淵只覺得順眼。
這錦鯉宮裏,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沒有戰戰兢兢的伺候。
只有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一個真心實意覺得飯菜好吃的女人。
這份煙火氣,在冷冰冰的紫禁城裏,太稀罕了。
“陛下吃飽了嗎?”
蘇錦鯉咽下雞蛋,抬頭問道。
“嗯。”
蕭承淵站起身。
天光大亮,前面的朝會要開始了。
他張開雙臂,李德全趕緊上前,伺候他穿上龍袍,系上玉帶,戴上冕旒。
那個坐在桌邊吃早飯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嚴的大衍天子。
蘇錦鯉也趕緊站起來。
她沒換衣服,還是那身寢衣,站在一旁行禮。
“臣妾恭送陛下。”
蕭承淵低頭看着她。
“你……”
他頓了頓,“接着吃吧。”
說完,他大步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蕭承淵的腳步突然停住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
蘇錦鯉已經重新坐回了桌邊,正把剩下的半根油條往嘴裏塞。
春桃在旁邊急得直跺腳,似乎在催她趕緊去梳妝打扮。
蕭承淵知道那是爲了什麼。
按照祖制,妃嬪每日寅時便要起身,梳妝更衣,前往鳳儀宮向皇後晨省。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說着言不由衷的話,行着繁瑣的禮。
若是讓蘇錦鯉也去……
她得早起一個時辰。
得穿上那些繁瑣的衣裳。
得在那群女人面前端着架子,連口熱粥都喝不上。
蕭承淵皺了皺眉。
那樣的話,這錦鯉宮裏的煙火氣,怕是也要散了。
他不想看到蘇錦鯉變成那個樣子。
至少,在他想來吃頓熱乎飯的時候,他不希望看到一張疲憊困倦的臉。
“李德全。”
蕭承淵輕聲喚道。
李德全趕緊湊過去:“奴才在。”
蕭承淵在李德全耳邊低語了幾句。
李德全的眼睛瞪圓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殿內的方向,隨即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蕭承淵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殿內。
蘇錦鯉終於吃完了最後一口。
她摸了摸肚子,打了個飽嗝。
“舒服。”
春桃把衣服捧過來,一臉焦急:“娘娘!快別舒服了!時辰不早了!還得去鳳儀宮請安呢!要是去晚了,皇後娘娘怪罪下來,那可是要罰跪的!”
請安?
蘇錦鯉的臉垮了下來。
早起打卡。
這是她這輩子最痛恨的事情。
沒有之一。
“能不能請病假?”蘇錦鯉試圖掙扎,“就說我昨晚……呃,吃撐了?”
“娘娘!”春桃都要急哭了,“這種理由怎麼能說出口?快穿衣服吧!”
蘇錦鯉嘆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伸開雙臂,準備接受那層層疊疊的束縛。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原本已經離開的李德全,竟然又折返了回來。
他手裏拿着拂塵,滿臉笑容,站在正殿門口,高聲唱喏:
“傳皇上口諭——”
蘇錦鯉一愣,趕緊帶着衆人跪下。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傳遍了整個錦鯉宮:
“蘇才人侍駕有功,溫婉可人,深得朕心。”
“特許其日後無需參加晨省,安心在錦鯉宮休養。”
“欽此——”
正殿裏一片死寂。
春桃手裏捧着的衣服,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小李子張大了嘴巴,下巴差點脫臼。
跪在地上的蘇錦鯉,猛地抬起頭。
她看着李德全那張笑成菊花的老臉,腦子裏只有三個字在回蕩:
不用了?
不用晨省了?
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聽那一屋子女人嘰嘰喳喳了?
這……這是什麼神仙旨意?!
這哪裏是口諭?
這分明就是一張永久有效的“免打卡金牌”啊!
“娘娘?”
李德全見她發愣,笑着提醒道,“還不謝恩?”
蘇錦鯉回過神來。
她臉上的表情,從震驚,變成了狂喜,最後化作了一種要把地板磕穿的誠懇。
“臣妾……謝主隆恩!!”
這一聲謝,比昨晚那碗雞湯還要真誠一百倍。
李德全走了。
蘇錦鯉從地上爬起來。
她看着地上的那堆衣服,又看了看還沒收拾下去的早膳殘席。
“春桃。”
蘇錦鯉轉身,走向軟榻。
“把衣服收起來。”
她踢掉鞋子,重新鑽回了那個還有餘溫的被窩。
“把門關上。”
蘇錦鯉拉起被子,蓋住腦袋。
“本宮要睡個回籠覺。”
“誰也別來吵我。”
……
同一時刻。
這道口諭就像是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的後宮湖面。
鳳儀宮。
皇後正在由宮女梳妝。
聽到太監的回報,她手裏那支正要插進發髻的鳳釵,停在了半空。
“免除晨省?”
皇後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眉頭微微皺起。
入宮這麼多年,除了有孕的妃嬪,從未有人有過這種特權。
就連當年盛寵一時的高慧妃,也不曾有過。
“這位蘇才人……”皇後放下鳳釵,眼神深邃,“看來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啊。”
而在鹹福宮。
“啪!”
一只名貴的定窯茶盞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濺。
高慧妃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那張美豔的臉上滿是怒容。
“憑什麼?!”
高慧妃尖叫道,“她一個剛進宮的才人,憑什麼免除晨省?本宮伺候皇上這麼多年,風雨無阻去給皇後請安,她算個什麼東西?!”
“娘娘息怒!”
滿屋子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高慧妃咬着牙,眼神裏像是淬了毒。
“蘇錦鯉……”
她念着這個名字,指甲掐進了掌心裏。
“敢在本宮面前擺譜。”
“咱們走着瞧!”
一場針對錦鯉宮的風暴,正在這道讓人眼紅的口諭中,悄然醞釀。
而風暴中心的蘇錦鯉,此刻正抱着枕頭,嘴角掛着口水,在夢裏啃着一只巨大的、不用早起的醬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