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過午時,安國公府的後院裏本該是最靜的時候。
一只繡花鞋重重地踩在回廊的青石板上,鞋底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翠兒提着裙角,發髻散亂,額頭上全是汗珠。她顧不得擦,只是埋着頭往前沖,有好幾次險些絆倒在台階上。
剛轉過垂花門,她就一頭撞在了一個寬厚的胸膛上。
管家蘇全捂着胸口,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他剛要張嘴訓斥,卻看清了撞他的人是大小姐房裏的大丫鬟。
翠兒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雙手死死抓住蘇全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張着嘴,喉嚨裏卻只發出幾聲嘶啞的氣音,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蘇全看着她的樣子,心裏咯噔一下。明日便是大小姐入宮的大日子,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出岔子。
“慌什麼!”蘇全壓低聲音喝道,“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翠兒咽了一口唾沫,終於擠出了聲音:“大小姐……大小姐她說,她不嫁了!”
蘇全的瞳孔猛地收縮。他一把捂住翠兒的嘴,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拽着她的胳膊就往正廳的方向拖。
此時的正廳,氣氛比外面的日頭還要毒辣。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盞碎在地上,茶水濺溼了地毯,幾片茶葉孤零零地貼在紫檀木椅腳上。
安國公蘇振雄站在廳堂中央,胸口劇烈起伏。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手指不住地顫抖。
跪着的正是安國公府的嫡長女,蘇凌玥。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淨的白裙,並未施粉黛,脊背卻挺得筆直。她抬起頭,那雙總是含着笑意的眼睛裏,此刻只有決絕。
“你再說一遍。”蘇振雄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蘇凌玥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地在大廳裏回蕩:“父親,女兒不願入宮。女兒已經有了心悅之人,除了他,女兒誰都不嫁。”
“混賬!”
蘇振雄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蘇凌玥不躲不閃,只是閉上了眼睛。
巴掌在離她臉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蘇振雄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背過身去。
“心悅之人?”蘇振雄冷笑一聲,“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應當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現在告訴我,你有了心悅之人?是哪家的混小子,勾了你的魂?”
蘇凌玥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柔情:“是鎮北將軍府的少將軍,陸雲帆。我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宮門深似海,那不是女兒要去的地方。”
聽到“陸雲帆”三個字,蘇振雄轉過身,眉頭擰成了川字。
“陸家那小子?”蘇振雄在廳內踱了兩步,“陸家雖然也是勳貴,但他不過是個從三品的遊擊將軍。你要爲了他,抗旨不遵?”
蘇凌玥叩首道:“父親,陸郎說了,他愛我敬我,我也愛他。他答應過我,會去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我們是真心相愛,求父親成全!”
“成全?”
蘇振雄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仰天大笑了幾聲,隨即笑聲戛然而止。
他幾步走到蘇凌玥面前,蹲下身子,視線與她平齊。
“凌玥,你自幼聰明,怎麼今日如此糊塗?”蘇振雄盯着她的眼睛,“聖旨已下,禮部已經備好了冊封大典,宮裏的迎親儀仗明日一早就會停在府門口。這個時候,你說你不嫁了?你讓他去求陛下?你這是要拿我們安國公府上下三百口人的性命,去成全你的兒女私情!”
蘇凌玥的臉色白了幾分,但她依然咬着牙:“父親,陛下也是人,也會講道理。只要我們誠心懇求……”
“那是天子!”
一直坐在上首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蘇老夫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手裏捻着一串佛珠,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蘇凌玥。”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跪了半個時辰,腦子裏想的全是那個陸雲帆。你可曾想過你的祖母,你的父親,還有這府裏的兄弟姐妹?”
蘇凌玥轉過身,對着老夫人磕了一個頭:“祖母,孫女正是因爲想過,才不願入宮做一個行屍走肉。孫女若是過得不幸福,這個家族又要榮耀何用?”
老夫人將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啪的一聲,清脆刺耳。
“放肆!”老夫人站起身,在此刻顯露出掌家幾十年的凌厲,“家族榮耀?你以爲你這一身的錦衣玉食,你從小學的琴棋書畫,是誰給你的?是安國公府!如今家族需要你入宮維系聖眷,你卻跟我談幸福?”
老夫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蘇凌玥面前。
“你說那陸雲帆去求陛下?真是天真得可笑。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只要他敢開口,不僅我們蘇家要死,他們陸家也跑不了!你以爲這是話本子裏的才子佳人私奔?這是把兩家人的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
蘇凌玥的身子晃了晃。她看着平日裏最疼愛她的祖母,此刻那張臉上只有冷漠和算計。
“可是……可是我已經答應了陸郎……”蘇凌玥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我們約好了,若是不能在一起,便……”
“便如何?”蘇振雄厲聲喝道,“便殉情嗎?好啊,你若是想死,我現在就成全你。總好過明日抗旨,連累全家被滿門抄斬!”
正廳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蘇凌玥壓抑的啜泣聲。
蘇振雄看着女兒這副模樣,心裏的怒火漸漸變成了無力。他揮了揮手,像是趕蒼蠅一樣:“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這一炷香的時間,你自己想清楚。要麼,你自己穿上嫁衣,風風光光地做你的皇妃;要麼,我就讓人把你綁起來,塞進花轎裏抬進宮去!”
說完,蘇振雄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走出了正廳。
廳內只剩下老夫人和蘇凌玥。
老夫人看着地上的孫女,眼中的失望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商人評估貨物般的冷光。她太了解這個孫女了,外柔內剛,若是真逼急了,指不定會在花轎裏做出什麼事來。若是入宮後是個死人,那蘇家照樣是死罪。
必須要有一個萬全之策。
老夫人的目光在蘇凌玥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後移開了視線。
她招了招手,一直候在角落裏的心腹張嬤嬤立刻躬身走了過來。
“老夫人。”張嬤嬤低聲喚道。
老夫人側過頭,在張嬤嬤耳邊低語了幾句。張嬤嬤聽着聽着,身子猛地一震,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色。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蘇凌玥,又看了看老夫人。
“這……老夫人,這能行嗎?那是欺……”
“住口。”老夫人打斷了她,“這是唯一的法子。只要人進了宮,那是誰還重要嗎?陛下要的是安國公府的女兒,要的是這份表態。至於是不是蘇凌玥,只要那蓋頭不掀開,誰知道?”
張嬤嬤嘴唇動了動,最終低下了頭:“是,老奴明白了。”
老夫人眯起眼睛,目光穿過正廳的大門,望向了後院偏僻的一角。
“去把二小姐請來。”
……
安國公府的西北角,有一處名爲錦繡閣的小院。
這裏離正廳最遠,平日裏除了送飯的婆子,鮮少有人踏足。院子裏的花草長得有些雜亂,卻透着一股子野趣。
此時,午後的陽光正好灑在窗櫺上。
蘇錦鯉側身躺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着一條薄薄的絲被。她沒有梳發髻,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散落在枕頭上。
她的左手拿着一本翻得卷了邊的書,右手正捏着一塊奶香菱粉糕往嘴裏送。
“嗯……”蘇錦鯉嚼了兩下,眼睛幸福地眯成了一條縫。這糕點是廚房剛做出來的,還帶着熱氣,入口即化,甜度適中,一點也不膩人。
她翻了一頁書。書名叫《霸道王爺俏丫鬟》,正看到精彩處:王爺爲了丫鬟,要遣散府裏的所有姬妾。
蘇錦鯉忍不住在心裏吐槽:這王爺怕不是個傻子?有人替他管家,有人替他應酬,還有這麼多美女看,他竟然全都不要了?換做是我,我就天天躺着,讓這些姬妾給我輪流講笑話。
想歸想,書還是要看的。
她看得入神,手裏的糕點碎屑不小心掉了一些在書頁上。
蘇錦鯉皺了皺眉頭。
她不想坐起來清理,那樣太累了。
她試着鼓起腮幫子,對着書頁吹了一口氣。
呼——
碎屑飛了起來,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卻飛到了她的鼻尖上。
蘇錦鯉嘆了一口氣。生活總是充滿了這些小小的挑戰。她伸出舌尖,極其自然地把鼻尖上的碎屑卷進了嘴裏。
嗯,不能浪費。
院子外面隱約傳來了一些嘈雜聲。似乎有人在跑動,還有人喊叫的聲音。
蘇錦鯉的耳朵動了動。
她並沒有起身去查看的意思。在這安國公府裏,只要火沒燒到錦繡閣,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父親有他的宏圖霸業,嫡姐有她的似錦前程,而她蘇錦鯉,只需要做一個不給人添亂、也不讓人注意的透明人就好。
她的夢想很宏大:混吃等死,壽終正寢。
等嫡姐明天進了宮,當了皇妃,家裏的地位更穩固了。到時候,父親大概會隨便給她指一門婚事。只要對方家裏有點錢,不缺她一口飯吃,最好夫君再納個十幾房小妾,別來煩她,那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想到這裏,蘇錦鯉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又捏起一塊糕點,準備迎接書中那個俏丫鬟的悲慘身世。
就在這時,門軸轉動的聲音打破了錦繡閣的寧靜。
吱呀——
蘇錦鯉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有些費力地轉過頭,看向門口。平日裏,這個時候連貼身丫鬟小桃都會被她打發去睡覺,誰會這個時候來?
門被推開了。
逆着光,站着一個略顯富態的身影。那是老夫人身邊的張嬤嬤,平日裏在府中地位極高,連蘇凌玥見了都要給幾分面子。
此刻,張嬤嬤正站在門口,目光復雜地看着榻上那個毫無坐相的二小姐。
蘇錦鯉嘴裏還含着半塊糕點,腮幫子鼓鼓的,像一只正在屯糧的倉鼠。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張嬤嬤。
這是要幹嘛?難道廚房發現我多拿了一盤糕點,派人來興師問罪了?
張嬤嬤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麼僵硬。她邁過門檻,走到蘇錦鯉面前,福了福身。
這個禮行得比平日裏任何時候都要重。
“二小姐。”張嬤嬤的聲音有些幹澀,“老夫人請您去正廳一趟。”
蘇錦鯉愣住了。
她費力地把嘴裏的糕點咽了下去,差點噎着。她拍了拍胸口,有些不確定地問:“嬤嬤,是不是弄錯了?姐姐在正廳嗎?”
一般正廳有事,都是找姐姐,什麼時候輪到她這個庶女了?
張嬤嬤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二小姐去了便知。有些事,怕是只有二小姐能幫得上忙了。”
蘇錦鯉看着張嬤嬤那張嚴肅的臉,心裏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手裏的半塊糕點,又看了一眼還沒看完的話本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今天的午覺是睡不成了。
她慢吞吞地從榻上爬起來,穿上鞋,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裙擺。
“走吧。”蘇錦鯉嘟囔了一句,“希望能在晚飯前回得來,今晚廚房可是做了紅燒蹄髈的。”
她不知道的是,這扇門一跨出去,她這輩子都很難再回來吃這頓紅燒蹄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