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窗外沉入一種粘稠的、光污染也無法穿透的午夜黑暗。我,顧徉,剛敲下本周專欄的最後一個句點,指尖還殘留着鍵盤的微涼。顯示器右下角的數字無情地跳轉。
23:59:58。
胃袋習慣性地抽搐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閉上眼,深吸一口帶着咖啡殘渣和塵埃味道的空氣。
23:59:59。
冰冷的旋渦如期而至,猛地將我拖入意識底層,所有感知被瞬間攪碎、剝離。這不是睡眠,是硬生生被從一具軀殼裏拔出來,塞進另一個未知的模子。時間和空間失去意義,只剩下無序的亂流和墜落的下墜感。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一瞬,或許萬年。
觸覺率先回歸——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膚,帶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凜冽的風刮過臉頰,帶着荒野特有的腥氣。聽覺蘇醒,夜梟的啼叫遙遠而淒厲,底下壓着一種極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我睜開眼。
篝火跳躍,映照出幾張塗着怪異彩繪、寫滿驚惶的臉。他們圍着我,穿着同樣粗陋的麻布衣,手裏緊握着骨矛和石刀。遠處,黑沉沉的山巒像匍匐的巨獸。
“巫!它…它又來了!”一個年輕獵人牙齒打着顫,指向不遠處黑暗翻涌的密林。
記憶碎片洪水般沖進腦海——這個身體是部落的“巫”,負責與祖靈溝通,驅逐邪祟。而最近,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纏上了部落,每晚都會拖走一個人,只剩下一張幹癟完整的人皮。
我是顧徉,也是“巫”。3天一次,午夜準點,強制“上崗”,扮演一個個截然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絕境裏掙扎求生。無限流?不,這更像一場沒有獎勵、只有懲罰的強制勞役,一個永無止境的噩夢。
我壓下屬於顧徉的錯愕和疲憊,屬於“巫”的記憶和本能驅使着我。我抓起手邊冰涼的石盆,裏面是混合着獸血和礦物粉末的塗料,開始在那年輕獵人額頭上繪制祈靈的圖案。動作熟練得讓我自己心底發寒。
“噤聲!”我呵斥,聲音蒼老嘶啞,完全不屬於我自己,“祖靈注視着你們!勇氣,才能讓邪祟退避!”
林間的嗚咽聲陡然拔高,變成一種能刺破耳膜的尖嘯。篝火猛地一暗,仿佛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陰影蠕動,有什麼東西快得只剩一道殘影,裹向外圍另一個獵人!
“點火把!朝它扔!”我咆哮,同時將石盆裏的血污混合物奮力潑向那片扭曲的黑暗。
嗤——
如同冷水滴入滾油,黑暗中爆開一大片令人作嘔的焦臭白煙。那影子發出一聲非人的痛嚎,猛地縮回。
被襲擊的獵人癱軟在地,同伴手忙腳亂地將他拖回火圈中心。他的皮甲被撕裂,肩頭留下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發黑,但好在……人還活着,沒被直接拖走變成皮。
短暫的寂靜,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粗重的喘息。獵人們看我眼神多了幾分信服,但也浸透着更深的恐懼。
我正要鬆半口氣,那受傷的獵人突然猛地坐起!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縮成兩個針尖,直勾勾地鎖定我。不,他不是在“看”我,他的視線穿透了“巫”的皮囊,死死釘在了其深處的——“顧徉”上。
他喉嚨裏發出“咯咯”的異響,混合着血沫,用一種完全不屬於這個蠻荒世界的、標準至極的普通話,嘶聲尖叫:
“顧徉!救——!”
名字脫口而出的刹那,他的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倒回地上。眼眶、口腔、耳孔裏,濃黑的、粘稠的液體無聲地涌出,迅速浸潤了身下的土地。
徹底死了。
篝火旁死寂。其他獵人驚恐地看着同伴詭異的死狀,又看看我,顯然沒聽懂那兩個字的含義,卻被那其中的絕望和詭異徹底凍住了。
我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血管裏瞬間凝成冰棱。篝火的熱量再也傳遞不到身上。
顧徉。
他喊的是我的名字。我現實世界的、絕不可能被這個原始部落獵人知曉的真名。
冰冷的寒意並非來自這個蠻荒世界的夜風,而是從骨髓最深處鑽出,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篝火還在噼啪作響,映照着死者臉上未散的極致驚恐,和那正從七竅中不斷溢出的、濃稠得不像血液的漆黑液體。
獵人們粗重的喘息聲回來了,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和更深沉的、針對未知的恐懼。他們不敢看那具迅速冷卻、變得詭異的屍體,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渾濁的眼珠裏交織着殘存的希望和赤裸的畏懼。他們在等他們的“巫”給出解釋,做出指引。
可我根本不是巫。
我是顧徉。一個在午夜被迫穿梭不同時空的倒黴蛋,一個剛剛被某個世界的將死之人精準叫出真名的、靈魂都在戰栗的普通人。
那聲普通話的“顧徉!救——!”像一枚燒紅的釘子,狠狠鑿進了我的顱骨,還在冒着滋滋作響的青煙。
“……邪祟…邪祟的詛咒!”我聽到“巫”的聲帶振動,發出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強自鎮定的嘶啞聲音,“它在褻瀆祖靈!挑釁我們!把……把他抬到祭台去,用烈火淨化!不能讓它污染我們的土地!”
必須立刻處理掉屍體。不能再讓更多人看到,不能再引發任何變數。那黑色的液體,那聲呼喊,都是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錯誤”。
獵人們被我的厲喝驚醒,忙不迭地行動起來,用敬畏而恐懼的動作抬起同伴的屍體,快步走向村落中央的石砌祭台。沒有人對“淨化”提出異議。
我站在原地,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具屍體,目光掃過方才黑影縮回的叢林邊緣。篝火光芒搖曳,在那片泥地上,似乎……有什麼痕跡。
下意識地,我邁步走過去,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
蹲下身,撥開潮溼的落葉和泥土。
不是野獸的爪印,也不是任何我(或巫)所知的生物痕跡。那是由一系列極其復雜的、交織在一起的銳利線條刻蝕出的圖案,結構精密而冰冷,帶着一種絕非自然的、令人極度不適的幾何感。它深深地烙在泥土裏,邊緣光滑,仿佛是用激光灼刻而出。
這紋路……我見過。
不,確切地說,是“即將”見到。
冰冷的夜感比荒野的夜風更刺骨。沒時間深思,我迅速用腰間的石刀將那一小塊印着紋路的泥土整個剜起,用一塊鞣制過的獸皮小心包裹,塞進貼身的皮袋裏。
祭台方向燃起了沖天的火光,帶着皮肉燒焦的惡臭。儀式開始了。
我退回篝火旁,坐下,閉上眼睛。屬於巫的記憶和本能像退潮般緩緩消散,屬於顧徉的驚駭和混亂重新占據主導。那聲呼喊,那個符文……它們像兩把冰冷的鎖,將要扣住什麼可怕的真相。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
當那種熟悉的、靈魂被抽離的眩暈感再次降臨時,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迎接它。
……
意識重新被按回熟悉的軌道。
睜開眼。
頭頂是出租房熟悉的天花板,細微的裂紋勾勒出某種抽象的地圖。窗外傳來清晨城市的微弱噪音——車輛駛過溼滑路面的唰唰聲,遠處模糊的鳴笛。空氣裏是雨水的潮氣和隔夜咖啡的味道。
我回來了。顧徉,那個靠着寫點神神鬼鬼、奇聞異談專欄糊口的小說家。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沖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手指因爲殘留的腎上腺素而微微發抖。搜索引擎,關鍵詞……但輸入什麼?“平行宇宙”?“魂穿”?“原始部落”?“神秘符文”?
荒謬感撲面而來。
我頹然向後靠進椅背,用力揉着發脹的太陽穴。那聲呼喊無比清晰地在腦顱內重播。
“顧徉!救——!”
不是幻覺。
還有那個符文……
我猛地想起什麼,抓過手機,快速翻到一個沒有保存姓名、卻記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撥號音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
“顧徉?”周警官的聲音帶着一絲意外,背景音是典型的辦公室嘈雜,“這麼早?又有什麼‘都市傳說’要提供線索?”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在他眼裏,我大概就是個沉迷怪力亂神、偶爾能提供點邊角料八卦的不入流作家。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甚至帶點慣常的、故作神秘的笑意:“周警官,早。打擾了。確實……想跟你打聽個事兒。最近有沒有……比較奇怪的案子?嗯……凶案現場,或者被害人身上,有沒有出現什麼……不同尋常的圖案?比如,看起來特別復雜,不像手工能畫出來的那種……幾何紋路?”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你小子……”周警官的聲音裏的調侃消失了,變得有些凝重,甚至帶上一絲警惕,“從哪聽來的風聲?”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有!
“呃,就是……做夢夢到的。”我幹巴巴地搪塞,“很清晰,所以有點好奇……真有?”
周警官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確實有。不止一樁。細節不能透露,但……受害人都死得很怪。現場都留了點兒東西。”他壓低了聲音,“畫在地上的,跟你說的有點像。技術科那邊頭都撓破了,數據庫裏比對不出任何已知符號、宗教圖案或者黑幫標記。邪門得很。”
不止一樁!
我喉嚨發幹,盡量穩住聲線:“那……那些圖案,能……能發我看看嗎?就一眼!我保證不亂說,就是……研究一下,說不定我能從民俗學或者符號學的角度……”
“胡鬧!”周警官斷然拒絕,“這是關鍵證據,能隨便發嗎?規矩還要不要了?……不過,”他話鋒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之前有個老教授他說那圖案……他看着眼熟,像是什麼古代中亞一帶某個消失的小部落祭祀用的……但又不完全一樣。我們查了,根本沒那個部落的記錄。老頭堅持得很,但是.....。”
古代部落?祭祀?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什麼時候?”
“就前天,大學城那個老家屬區。死者是個歷史系的副教授。別的不能再說了。”周警官語氣重新變得嚴肅,“我說顧徉,這事兒水可能很深,你別瞎打聽,更別瞎寫,聽到沒?掛了,忙呢。”
電話被幹脆地掛斷。
我握着手機,掌心全是冷汗。
大學城,歷史系副教授。3天前。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3天前午夜……我穿成的那個角色——一個入室行竊結果撞上凶殺現場,正手忙腳亂處理痕跡的小毛賊!那個被害的老者……書房的地板上,用某種暗紅色的粘稠液體,畫着一個……
我沖到手提箱前,瘋狂翻找。那次穿越回來後,極度慌亂和惡心之下,我把當時身上所有東西都塞進了箱子最底層,恨不得永遠不再看見。
找到了。那套沾着陌生香水味和些許塵土的衣褲。我在那條廉價牛仔褲的後口袋裏,摸到了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巾。
展開。
當時下意識地,我用紙巾在地上那個未幹涸的圖案上摁了一下,企圖擦掉自己的腳印,鬼使神差又把它塞回了口袋。
暗紅色的、已經變成褐色的粘膩痕跡,在紙巾上印下了一個殘缺的、卻依然能辨認出結構的圖案。
復雜、精密、冰冷。
與我昨夜在蠻荒部落泥地上剜下來的那個獸皮包裹裏的圖案,以及周警官口中幾個案發現場的圖案——
一模一樣。
不同時空,不同世界,不同類型的案件現場,出現了同一個神秘符文。
冰冷的戰栗順着脊椎一路爬上頭頂。
我癱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雨似乎又大了一點。
我需要整理,需要記錄,需要把這一切破碎的、驚悚的碎片拼湊起來。我掙扎着爬起來,坐到書桌前,打開一個空白的文檔,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一個字也敲不出來。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攫住了我。
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凌亂的桌面——攤開的書籍、散亂的筆記、喝了一半的水杯……
然後,定格在了桌角。
那裏安靜地放着一沓紙。
一沓……絕對不屬於這裏的紙。
粗糙、厚實、微微泛黃,像是某種手工制作的羊皮紙或宣紙。邊緣甚至有些不規則的毛邊。
我的呼吸停滯了。
心髒瘋狂地撞擊着胸腔,血液奔涌的聲音在耳膜裏轟鳴。
我清楚地記得,我昨天離開書房時,桌角絕對沒有這東西。
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不受控制。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過去,碰觸到那沓紙。
冰冷的觸感。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陳舊氣息。
最上面一頁,是空白的。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捻起第一頁紙,將它翻過。
第二頁上,寫滿了字。
是一種極其熟悉的、因爲書寫過快而略顯潦草的字跡。用的是我最常用的那支凌美鋼筆的墨水顏色——深海藍。
那是……
我自己的筆跡。
內容,卻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高維觀測實驗場第7次記錄:變量植入成功,但‘橋梁’的穩定性再次異常衰減。目標‘巫’所在時間流產生劇烈排斥反應,出現不可預知的信息回溯污染(個體名稱:顧徉?需確認)。符文錨點‘獵犬’已激活並追蹤污染源,但遭遇未注冊時空波動幹擾……」
記錄戛然而止,像是在極度匆忙中中斷。
而在這一頁的最下方,是一行單獨寫就的字,墨跡深重,筆劃幾乎要戳破紙背,帶着一種驚惶的、決絕的意味,仿佛寫下它的人正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
“所有世界的真相,藏在第42個穿越者的——”
句子在這裏突兀地斷開。
一個濃重的墨點滴落,污濁了最後一個字的偏旁。
我猛地抬頭,看向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日期和時間。
仿佛有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我的後腦。
這份手稿……它預言了我昨天的經歷。那聲呼喊,那個符文……“信息回溯污染”、“個體名稱:顧徉”、“符文錨點獵犬”……
它甚至預言了……它自身會出現在這裏。
出現在“今天”的,“小說家”身份的,我的桌子上。
我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緊緊捆縛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頁紙,盯着那未寫完的、預示着終極答案同時也是終極危險的半句話。
第42個穿越者……
我是第幾個?
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停了。
一片死寂裏,只有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心髒瘋狂撞擊胸腔的、如同困獸般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