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親劉能、劉德等人悻悻而去,劉府大門緩緩閉合,將那喧囂與貪婪暫時隔絕在外。靈堂內重新歸於寂靜,只剩下香燭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以及窗外愈發聒噪的蟬鳴,襯得堂內愈發空寂壓抑。
老管家劉忠並未立刻起身,他依舊跪坐在劉琙面前,渾濁的老眼仔細端詳着眼前的小主人。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淚痕猶在,蒼白得令人心疼,可那雙眸子……方才那一瞬間的清明與冷靜,絕非一個尋常八歲稚童悲痛恍惚時所能有。
是錯覺嗎?還是悲痛過度後的癔症?
忠伯心中驚疑不定,卻又懷着一絲微弱的希冀。他放緩了聲音,生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小主人,您方才……真的看到主母了?”
劉琙心中早有計較。他知道剛才那番話必然引起忠伯的懷疑,但不能承認,也不能完全否認。他需要維持一個“早慧”、“受父母在天之靈庇佑”的孤童形象,這比一個純粹的懵懂孩童或一個驚世駭俗的“妖孽”更能保護自己,也更容易推行自己的想法。
他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未滴落的淚珠,聲音帶着不確定和殘留的恐懼:“琙兒……琙兒也不知道。就是很難受,好像聽到阿母嘆氣,看到阿母指着那裏……忠伯,家裏是不是真的不幹淨?阿父阿母是不是因爲病了才……”他說着,又哽咽起來,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將孩童的脆弱與對疾病的恐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番半真半假的話,成功打消了忠伯大半的疑慮,轉而化爲更深的憐惜與責任感。是啊,小主人遭此大難,心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是常理。但無論如何,小主人提及的“潔淨”和“病”,確是眼下亟需注意之事。主家夫婦驟然離世,難保不是染了時疫(古代對傳染病的稱呼),若府中再不清理,小主人和剩下這些下人萬一再病倒,那劉家就真的完了!
想到這裏,忠伯神色一凜,再無懷疑,只剩下後怕與決斷。他鄭重地對着劉琙叩首:“小主人放心!老奴明白了!定將府中上下徹底灑掃清理,絕不讓污穢侵擾小主人,絕不負主公主母所托!”
他站起身,恢復了管家應有的幹練,先是溫和地對劉琙道:“小主人,您久跪傷身,且稍歇片刻,飲些溫水。婉娘,扶小主人去偏廳歇息,準備些清淡粥食。”
一直跪在角落的婉娘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上前攙扶劉琙。她年紀雖也不大,但經過變故,顯得比同齡人更沉穩些。她看向劉琙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一絲依賴,在這偌大府邸,他們這些下人未來的命運,全系於這小小主君一身。
劉琙沒有抗拒,借着婉娘的攙扶站起身,雙腿因久跪確實酸麻無力。他表現得就像一個筋疲力盡、順從長輩安排的孩子,被婉娘攙扶着,一步一頓地走向靈堂旁的偏廳。
忠伯目送劉琙離開,立刻轉身,臉上慈祥收斂,變得嚴肅無比。他快步走向庭院,中氣十足地喝道:“劉福!劉安!張嬸!所有人都到前院集合!”
很快,稀稀拉拉的七八個仆役、丫鬟婆子聚集到了前院。劉家並非豪富,仆役本就不多,經過主家罹難,又有兩個見勢不妙偷偷跑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老實本分或無處可去的人。個個面帶憂色,神情惶恐不安,顯然剛才族親逼宮的動靜他們也聽到了,對未來充滿恐懼。
忠伯掃視衆人,沉聲道:“方才小主人於靈前悲慟,感知主母遺念,憂心家中不潔,易生疾病!主家遭難,我等豈能再讓小主人有失?自今日起,府中上下,需進行大掃除!一切皆需遵照我的指令,若有懈怠怠慢者,決不輕饒!”
衆人聞言,先是驚愕,隨即紛紛應是。雖然對“主母遺念”將信將疑,但打掃衛生總比被族親奪產、自己流離失所要強。而且忠伯在府中積威已久,無人敢違逆。
“劉福,你帶兩人,將府中所有房舍的蛛網、灰塵盡數清掃,尤其是牆角檐下,不得遺漏!” “劉安,你帶人將庭院雜草盡除,積水坑窪填平,疏通所有溝渠,不得留有污水!” “張嬸,你帶女眷,將所有簾幔、被褥、席子搬到院中曝曬拍打!所有杯盞碗碟用沸水燙洗!” “庫房裏的生石灰取出來,在各房角落、廁圊(qīng,廁所)周邊灑上!” ……
忠伯一條條命令發布下去,條理清晰,顯然並非一時沖動,而是早有管理經驗。仆役們各自領命而去,原本死氣沉沉的府邸,頓時多了幾分忙碌的聲響。
偏廳內,劉琙小口啜飲着婉娘端來的溫水,耳朵卻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聽到忠伯不僅理解了他的意思,還執行得如此徹底(甚至用上了生石灰消毒,這時代已有此常識),心中稍安。這位老管家,確實是個得力之人。
婉娘安靜地侍立在一旁,看着小主人蒼白瘦弱的側臉,忍不住低聲道:“小主人,您……您真的要好好保重身體。夫人若在天有靈,定希望您好好的。”
劉琙抬起頭,看向這個清秀的少女。記憶裏,婉娘是母親一年前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家鄉遭災,父母雙亡,性子溫和勤快。他輕輕點頭,聲音依舊微弱:“婉娘姐,我知道。以後……辛苦你們了。”
一聲“婉娘姐”,讓婉娘微微一怔,隨即眼圈又紅了,連忙低頭:“奴婢不敢當。伺候小主人是奴婢的本分。”
劉琙不再多言。他知道,要收服人心,不能單靠身份威壓,尤其是這困境之中,細微處的關懷或許更重要。
休息了片刻,他感覺體力恢復了些,便對婉娘說:“婉娘姐,帶我去書房看看吧。”
原主的記憶裏,父親劉衡是個識字、甚至讀過些書的地主,家中是有一間書房的。劉琙迫切需要了解這個時代更具體的信息,尤其是這個家庭的狀況。
婉娘有些猶豫:“小主人,您身體……”
“無妨,只是看看。躺久了更難受。”劉琙堅持道。
婉娘只得攙扶着他,穿過回廊,來到東廂的書房。
書房不大,陳設簡單。一個書架,上面稀疏地放着幾十卷竹簡和帛書。一張書案,筆墨紙硯俱全,只是紙是粗糙的麻紙,硯是普通的石硯。空氣中有淡淡的黴味和墨味。
劉琙走到書案前,目光掃過。他看到了一卷攤開的竹簡,上面是記錄田畝租賦的賬目,字跡工整。旁邊還有幾卷《論語》、《孝經》之類的典籍。
“忠伯通常在哪裏記賬?”劉琙問道。
婉娘指了指書案一角的一疊木牘(mù dú,古代書寫用的木片)和一塊石板:“忠伯通常在此處核算賬目。有時也用帛書,但帛太貴,多是重要事情才用。”
劉琙拿起一塊木牘,上面用刀筆刻着一些數字和物品名稱,記錄方式原始而繁瑣。他又看向那疊麻紙,質地粗糙,泛黃且易碎。
“府中……銀錢和存糧還多嗎?”劉琙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婉娘臉色一黯,低聲道:“奴婢不太清楚……但聽張嬸前日嘀咕,說夫人上次買絲線的錢還是支的……庫房裏的粟米,怕是……怕是不夠支撐到秋收了……而且,方才那些族親老爺來,恐怕也是因爲夏稅……”
劉琙的心沉了下去。情況比他想的更糟。家底本就一般,父母喪事又花費不少,存糧見底,還有賦稅壓力。難怪那些族親像聞到腥味的禿鷲一樣撲來。
必須盡快想辦法開源節流!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粗糙的麻紙和繁瑣的木牘記賬上。一個念頭閃過。
改進造紙術?太遙遠,需要時間和技術積累。 改良記賬方法?這個或許可以立刻嚐試,而且能直觀地體現“價值”,贏得忠伯更深的信任。
他記得阿拉伯數字大概在唐宋才傳入,現在肯定沒有。但簡化記賬方法,引入更清晰的表格形式,使用“一二三”等漢字數字代替復雜的籌算記錄,還是可以做到的。這看起來只是“技巧”的改進,不會太過驚世駭俗。
正思忖間,忠伯安排完清掃事宜,尋到了書房。見劉琙站在書案前,忙道:“小主人,您怎麼來此處了?需多休息才是。”
劉琙轉過身,臉上帶着一絲孩童的好奇和嚐試的神色,指着那堆木牘和賬目竹簡:“忠伯,您平日記賬很辛苦吧?琙兒剛才看這些,好像有點亂……阿父以前教過琙兒一種更清楚的法子,琙兒畫給您看好不好?”
他又一次抬出了“阿父所教”這面大旗。原主父親確實教過他識字計數,至於教了什麼,死無對證。
忠伯一愣,看着小主人那帶着些許期待和表現欲的眼神(劉琙努力裝出來的),不忍拒絕,心想或許是小孩子想找點事做分散悲痛,便點點頭:“哦?小主人還懂記賬?那老奴可要瞧瞧。”
劉琙讓婉娘磨墨,自己鋪開一張相對完整的麻紙(雖然心疼,但必要投資),拿起筆,蘸了墨。
他回憶着現代表格的樣子,用纖細的筆觸,在紙上畫出了橫平豎直的表格。然後在上方寫下“劉府出入賬目”幾個略顯稚嫩但工整的隸書。
接着,在首行分別寫上:日期、事項、收入、支出、結餘、經手人。 然後在下面一行,用漢字數字示範性地填寫:“熹平六年七月十五,售黍米,三百錢, 零, 三百錢, 劉忠” “熹平六年七月十五,購麻布,零, 一百五十錢, 一百五十錢, 劉忠”
他一邊寫,一邊用稚嫩的聲音解釋:“忠伯你看,這樣把日子、什麼事、進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還剩多少、誰經手的,都分開寫在格子裏,是不是一眼就看清楚了?比木牘上一個挨一個刻要省事,也比竹簡上寫着方便修改呢。”
忠伯起初只是抱着哄孩子的心態,但看着那清晰無比的表格,聽着小主人的解釋,他的眼睛漸漸瞪大了!
他管理田莊賬目多年,深知傳統記賬的繁瑣易錯。每次核對賬目都要耗費大量時間心力。而小主人這“畫格子”的方法,竟然如此清晰明了,每一項收支一目了然,計算結餘也方便無比!
這……這真是主公教的?主公雖識字,卻從未見過他用此法啊!難道真是主公暗中琢磨出來,還未及使用便……
忠伯看向劉琙的眼神徹底變了。那不再是看一個單純需要呵護的稚童,而是帶上了一絲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微弱的、不敢宣之於口的狂喜!
小主人莫非……真有異於常人之處?是主公主母在天之靈庇佑?
他顫抖着手接過那張紙,如同捧着珍寶,反復看了又看,聲音都激動得有些變調:“清……清晰!無比清晰!小主人,這……這記賬之法,妙極!妙極啊!”
劉琙心中鬆了口氣,臉上卻露出一個屬於孩子的、略帶羞澀和得到誇獎後開心的笑容:“忠伯覺得有用就好。那以後記賬,就用這個法子好不好?琙兒還可以幫您看。”
“好!好!好!”忠伯連說三個好字,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奴這就重新整理賬目!這就去!”
他拿着那張紙,如獲至寶,匆匆行了一禮便快步離去,腳步竟輕快了許多,仿佛連日來的陰霾都被這張小小的表格驅散了些許。
婉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雖不懂記賬,但忠伯那激動無比的樣子她是看得懂的。她再看小主人劉琙時,眼神裏除了同情,更多了幾分好奇與敬畏。
劉琙看着忠伯離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在收服這位關鍵仆人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然而,當他目光再次掃過書房外忙碌清掃的仆役,以及想起婉娘關於存糧和賦稅的話,剛輕鬆些許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記賬清晰只是管理手段,並不能變出錢糧。 下一步,必須要找到生財之道,或者至少是節流之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廚房的方向。
(本章完)
注解:
1. 木牘 (mù dú): 古代書寫用的木片,也稱“牘”。漢代的官方文書、賬簿、書信等常用木牘。
2. 帛書: 寫在絲織品上的書。漢代帛書與簡牘並存,但帛昂貴,多用於重要書籍或繪圖。
3. 麻紙: 漢代已有紙,主要是麻纖維制成的麻紙,粗糙昂貴,並未普及。蔡倫改進造紙術是在東漢元興元年(105年),此時(177年)技術可能已有初步提升,但優質紙張仍貴。
4. 廁圊 (qīng): 廁所。
5. 生石灰: 氧化鈣,有吸溼消毒作用,中國古代很早就用於墓葬、建築防潮及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