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東漢熹平六年,季夏之月。
南陽郡宛城之郊,烈日炙烤着略顯龜裂的田畝,阡陌間的熱氣蒸騰扭曲,連鳴蟬都有氣無力。一座占地尚可、白牆黑瓦卻難掩幾分蕭索的莊園,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旁。門楣上懸掛的“劉府”匾額,漆色有些斑駁,兩側素幡低垂,在悶熱的空氣中紋絲不動,無聲地訴說着此間新喪。
府內正堂,更是陰鬱壓抑。
檀香混合着紙錢焚燒的氣息,繚繞在略顯空曠的廳堂。正中供奉的牌位簇新刺眼——“先考劉公諱衡府君之靈位”、“先妣劉母陳氏孺人之靈位”。
堂下,一個身着粗糙斬衰孝服的小小身影,正跪坐在蒲團之上。身影過於瘦小,寬大的麻衣孝服幾乎將他整個罩住,只露出一張蒼白、稚嫩卻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茫然與痛楚的小臉。他便是此間的主人,新喪雙親的八歲稚童,劉琙。
然而,此刻這具幼小身軀內的靈魂,卻早已換成了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工科博士——劉韜。
‘我這是……在哪兒?’劉韜的意識如同沉船後的幸存者,在記憶的碎片中艱難浮沉。最後的印象是實驗室那刺眼的爆炸白光和劇烈的沖擊。再睜眼,便是這古色古香、哀戚彌漫的靈堂,以及腦中洶涌而來的、屬於另一個孩童的記憶洪流。
劉琙,字子韞,南陽宛城人,父劉衡,母陳氏,家中薄有田產,堪稱一方小地主。旬日前,父母攜其訪親歸途,遭遇暴雨山洪,雙親爲護他而遭難身亡,唯他被忠仆劉忠拼死救回。巨大的驚嚇與悲痛擊垮了這具年幼的身體,也讓現代人劉韜的意識趁虛而入,鳩占鵲巢。
‘東漢……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劉韜艱難地消化着信息,一股徹骨的寒意取代了身體的虛弱。‘竟是王朝末路、大亂將起的時代!而我,成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八歲孩子?’
目光所及,是冰冷的牌位,是滿堂的素縞,是鼻腔中驅不散的香燭味。無依無靠的恐慌與對未來的恐懼,如同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這開局,簡直是地獄難度。
堂外隱約傳來壓低的交談聲,並非哀悼,反而帶着幾分算計與爭執。
“……忠老哥,不是我等不顧念鄉親情誼,只是劉公夫婦驟然離世,留下琙兒這般年幼,偌大家業,他一個稚童如何守得住?”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說道,語氣透着虛僞的關切。
另一個渾厚些的聲音接口:“正是此理。眼下夏稅未繳,秋收尚早,家中存糧恐怕已見底了吧?我等身爲宗親,豈能坐視不理?依某看,不如先將城東那百畝水田交由我等代爲打理,所得錢糧,必保琙兒衣食無憂……”
劉韜,不,現在是劉琙了,心中一凜。這些聲音他在原主模糊的記憶裏有印象,是族中的幾位遠親,劉能、劉德。父母在時便時常巴結,如今人剛走,便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想要蠶食家產了!
他微微側頭,透過孝服的縫隙向外窺去。只見老管家劉忠,一個年紀約五十許、面容愁苦卻身形挺拔的老者,正擋在堂前,對着幾個衣着明顯光鮮不少、卻面露貪婪之色的男子躬身行禮,語氣雖恭敬,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
“多謝諸位宗親掛懷。”劉忠的聲音沙啞卻堅定,“然主家雖去,忠受主公主母厚恩,托付家事,必當竭盡心力,輔佐小主人守住家業。眼下府中雖艱,尚能支撐。田產之事,乃主公心血,不敢輕易托付於人。待小主人成年,再議不遲。”
“劉忠!你一個下人,此地焉有你做主的份?!”那尖細聲音(劉能)頓時拔高,帶着惱怒,“我等乃是琙兒族叔,豈會害他?你莫要倚老賣老,阻撓我等好意!”
“忠不敢。”劉忠腰彎得更低,姿態放得極軟,話語卻寸步不讓,“只是主公遺命,家事暫由老奴與幾位老成莊頭共議。宗親們的好意,心領了。待小主人過了悲痛,再請諸位過府商議可好?”
他巧妙地抬出了“遺命”和“莊頭共議”,點出並非他一人專斷,更暗示莊子上還有支持主家的人,試圖讓對方有所顧忌。
劉琙心中稍安。這位忠伯,是父母留下的最可靠的屏障了。記憶裏,忠伯是劉家的老人,年輕時曾隨劉衡父親走過鏢,有些見識和武藝,對劉家忠心耿耿。
“哼,好意?怕是豺狼之心吧。”一個極細微、帶着哭腔的女聲從角落傳來。劉琙瞥見一個穿着粗麻孝衣、年紀約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女,正跪在角落默默焚燒紙錢,她是母親身邊的丫鬟婉娘,父母遇難時她也在車駕上,僥幸生還。此刻她正紅着眼圈,低聲嘟囔,顯然對門外的“宗親”極爲不滿。
堂外的爭執還在繼續,劉能、劉德等人顯然不願輕易放棄,言語愈發咄咄逼人。
劉琙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着香燭和黴味的空氣刺得他喉嚨發癢。巨大的危機感壓迫着他。
‘不能坐以待斃!’他告訴自己。‘八歲稚童,在這亂世將起的年代,失去家產便是死路一條,甚至可能死得不明不白。我必須做點什麼!’
可是,能做什麼?沖出去和那些大人理論?人微言輕,徒增笑耳。展示超越時代的知識?怕不是立刻被當成妖孽燒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飛速地搜索着原主的記憶和自身現代的知識儲備。知識……知識必須轉化爲符合這個時代認知的、切實可行的東西。
他的目光掃過靈前燃燒的蠟燭,火焰搖曳。掃過地上散落的、裁剪粗糙的紙錢。掃過自己身上粗糙磨人的孝服。掃過門外那貪婪的嘴臉和忠伯苦苦支撐的背影。
‘衛生?記賬?工具改良?……不,遠水難救近火。眼下最急迫的,是穩住局面,保住忠伯這個唯一的依靠,並讓外面那些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他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展現些許“不同”,並給予忠伯支持的理由。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進靈堂,卷起幾片紙錢灰燼,也帶來更濃鬱的黴味。劉琙注意到房梁一角細微的蛛網,以及牆角不甚明顯的溼痕。
忽然,一個念頭劃過腦海。原主記憶裏,母親陳氏身體似乎一直不甚健朗,偶爾會咳嗽。而這時代,對於環境衛生、防病防疫幾乎毫無概念……
他緩緩地、仿佛因久跪而體力不支地晃動了一下身體,發出一聲細微的、帶着哭音的呻吟。
門外的爭執頓時一停。
忠伯立刻回過頭,臉上寫滿關切與焦慮,快步走進堂內:“小主人?您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婉娘也急忙起身想要過來。
劉琙抬起蒼白的小臉,眼眶通紅,淚珠欲滴未滴,任誰看了都覺是一個悲痛過度、虛弱不堪的孩子。他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指向牆角那不甚明顯的溼痕和蛛網,聲音微弱,帶着孩童特有的糯音,卻又清晰得能讓堂外的人也隱約聽到:
“忠伯……我方才好像看到阿母了……她就在那兒,皺着眉,指着那裏……說‘髒,病了’……”
他恰到好處地哽咽了一下,繼續用天真又悲傷的語氣,仿佛復述夢囈般道:“阿母以前就說,屋裏不潔淨,容易生病的……忠伯,琙兒怕……能不能把家裏打掃幹淨些?阿母是不是不喜歡現在這樣?琙兒不想再病了……”
話音落下,靈堂內一片寂靜。
忠伯猛地一愣,看向小主人指的方向,又看向小主人那悲痛中帶着恐懼和期盼的清澈眼神,心中頓時一酸,繼而猛地一凜!
是啊!主母生前確實頗愛潔淨,時常督促灑掃。主公主母剛去,若因家中不潔,致使小主人再生病恙……他簡直不敢想!而且,小主人此刻提及此事,借主母之言,豈不是在暗示什麼?是在表達不安?還是……
堂外的劉能、劉德等人也是面面相覷,臉上貪婪之色稍褪,換上幾分驚疑不定。孩童之言,本不足信,但涉及新喪父母托夢、疾病之事,在這篤信鬼神的時代,由不得他們心裏不犯嘀咕。這時候再強行逼迫,若這孩子真出點什麼事,傳出去豈不是坐實了他們逼死孤嗣、謀奪家產的名聲?
劉忠瞬間明白了小主人話語中的力量——這不是孩童的無理要求,這是一個絕佳的、暫時逼退這些豺狼的借口,也是一個重整家業的由頭!
他立刻轉身,對着堂外衆人深深一揖,語氣沉痛卻無比堅定:“諸位宗親也聽到了!小主人悲痛過度,思親心切,且體弱需靜養。家中確需徹底灑掃,祛病除穢,以免沖撞先靈,再損及小主人!今日實在不便再議事務,諸位好意,劉忠代小主人心領,且容日後,日後必登門拜謝!”
他話語懇切,理由充分,更是抬出了“沖撞先靈”、“再損小主人”的大帽子。
劉能、劉德等人臉色變幻,終究不敢在這事上糾纏,只得悻悻然說了幾句“且好生照顧琙兒”、“改日再來探視”的場面話,灰溜溜地告辭離去。
看着那幾人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劉忠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背的麻衣已被冷汗浸溼。他快步回到堂內,看着依舊跪坐着的、臉色蒼白卻眼神異常清明的小主人劉琙,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慶幸,是疑惑,更有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期待。
他緩緩跪坐在劉琙面前,平視着這個小主人,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主人……您方才……”
劉琙抬起眼,那雙屬於八歲孩童的眸子裏,悲痛與茫然依舊,卻似乎多了一點別的什麼東西。他輕輕開口,聲音依舊微弱,卻清晰無誤:
“忠伯,琙兒怕……這個家,以後只能靠您了。”
“我們……要先活下去,活得更好,對嗎?”
夏日的風穿過庭院,吹動素幡,仿佛一聲悠長的嘆息。
劉琙知道,這只是第一關。他的穿越者生涯,在這東漢末年的南陽鄉間,伴隨着無盡的危機與一絲微弱的希望,正式開始了。
(本章完)
注解:
1. 斬衰(cuī): 五服中最重的喪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斷處外露不緝邊,服期三年。子爲父、未嫁之女爲父、妻妾爲夫等服斬衰。
2. 熹平: 東漢皇帝漢靈帝劉宏的第二個年號。
3. 穰(ráng)侯: 戰國時秦國權臣魏冉的封號,居穰地(今河南鄧州),富可敵國。此處借用寓意主角將以南陽(毗鄰鄧州)爲基地,成爲富甲天下、權傾朝野的人物。
4. 水田: 漢代水稻種植主要在南方,但南陽盆地水利條件較好,也有水田存在。
5. 夏稅、秋收: 漢代田賦征收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