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這一日清晨，劉府門前的空地上，陸續聚集了二十餘戶佃農。男女老少皆有，大多面帶菜色，衣着破舊，眼神中帶着慣常的麻木，又摻雜着一絲對新主家，尤其是一位年僅八歲的小主家的好奇與隱隱的不安。他們三三兩兩蹲坐在田埂邊，低聲交談着，猜測着這次集會的目的。
莊頭劉福，一個四十多歲、面色黝黑、眼神略顯精明的漢子，正帶着兩個幫手維持着秩序，臉上掛着習慣性的、略帶倨傲的笑容。他是劉家的家生奴，掌管田間事務多年，在這些佃戶面前頗有幾分權威。
忠伯和阿獒一左一右，站在劉琙身後。忠伯神色嚴肅，目光掃視着人群，帶着審視。阿獒則依舊沉默，但那雙小狼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每一個人，身體微微前傾，仿佛隨時準備撲出去。
劉琙站在一塊稍高的土坡上，一身素服在晨風中微微飄動。他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的人群，將一張張或茫然、或忐忑、或帶着幾分審視的面孔收入眼底。這就是依附於劉家土地生存的人們，是他未來根基的一部分。
他清了清嗓子，雖然聲音尚帶稚嫩，卻努力讓其清晰傳開：“諸位鄉鄰，今日請諸位前來，小子劉琙，代先父主持莊務，主要有三件事。”
人群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這個過分年輕的主家身上。
“第一，核對租契。請各家持原有租契上前，由忠伯與劉福核對畫押，確認田畝數額，租傭約定。”劉琙說着，示意忠伯和劉福開始工作。
佃戶們依次上前，拿出珍藏的、往往已磨損嚴重的木牘租契。核對過程倒也順利，大多數佃戶並無異議。輪到那戶拖欠租子的李大家時，一個面色愁苦的漢子帶着老母和瘦弱的兒子，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小主人開恩！去年收成實在不好，老母又病重，欠下的租子，小人今年一定拼死幹活，補齊！求小主人寬限些時日！”
劉琙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暗嘆。他早已從賬目和忠伯處了解了情況，此刻並未動容，只是平靜道：“李大叔請起。欠租之事，我已知曉。念你家確有難處，往年舊欠可暫緩一年，今年租子需按時足額繳納，可能做到？”
李大家一愣，隨即狂喜，連連磕頭：“能做到！一定能做到！謝小主人恩典！謝小主人恩典！”他本以爲會被加重盤剝甚至奪佃，沒想到竟得了寬限，感激涕零。
周圍佃戶見狀，議論紛紛，看向劉琙的眼神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認同。這位小主家，似乎並非不近人情。
劉琙處理完李大家的事，繼續道：“第二，宣布今年租佃事宜。凡我劉家佃戶，只要勤懇耕作，不拖欠租賦，租契皆可續籤。此外，今年我將試行‘代耕法’。”
“代耕法？”佃戶們面面相覷，連忠伯和劉福都露出疑惑之色。
劉琙解釋道：“即是府中提供改良後的新式犁鏵和耕牛，協助無力自備耕牛農具之家進行深耕。所耗費用，可從秋收後租金中扣除，或用以工代償。”
這是他結合漢代已有的“牛耕”和後世“農業服務”概念想出的法子。既能提高田地產出（深耕有利於增產），又能緩解貧困佃戶的困難，還能將府中可能閒置的耕牛利用起來，甚至能增加一項收入來源。
佃戶們頓時騷動起來。耕牛和好農具對於他們而言是極大的生產資料，若主家真能提供，無疑是天大的好事！雖然要付出代價，但總比耽誤農時、減產甚至絕收要好！
“小主人此言當真？”有膽大的佃戶激動地問道。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劉琙肯定道，“具體細則，稍後由忠伯與劉福公布。”
人群中響起一陣興奮的議論聲，氣氛明顯熱絡了許多。劉琙趁機道：“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將重新丈量所有田畝，繪制魚鱗圖冊，以便日後管理，公平租賦。”
“重新丈量？”這一次，反應最激烈的卻是莊頭劉福。他臉色微變，急忙上前一步，低聲道：“小主人，這……這田畝歷年如此，何必興師動衆重新丈量？且丈量之法繁瑣，耗時耗力……”
劉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正因爲歷年如此，或有疏漏不清之處，才需重新厘定。劉莊頭是覺得有何不便嗎？”他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劉福被那眼神看得心裏一突，連忙低下頭：“老奴不敢……只是擔心小主人勞累……”
“無妨。”劉琙不再看他，轉向衆人，“丈量之事，亦需諸位鄉鄰配合。凡有田畝與租契不符者，今日皆可提出，一並核實清楚。”
就在這時，人群後排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重新丈量？說得輕巧！誰知是不是想借着丈量的名頭，多量出些‘虛田’，好多收咱們的租子？！”
這話如同冷水滴入熱油，瞬間讓剛剛熱絡起來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佃戶們臉上的喜悅變成了疑慮和警惕，紛紛看向聲音來源——一個尖嘴猴腮、眼神閃爍的漢子，正是佃戶趙三。
忠伯臉色一沉，喝道：“趙三！休得胡言！小主人仁厚，方才還減免李大家舊欠，推行代耕之法，豈會行此齷齪之事！”
劉福也連忙附和：“正是！趙三，你莫要在此挑撥離間！”
那趙三卻梗着脖子道：“是不是胡言，量了才知道！誰知道是不是先給個甜棗，再掄大棒？咱們種地吃飯，就靠這幾畝田，若是被多量了去，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
一些原本就心存疑慮或曾被欺壓過的佃戶也開始小聲附和起來。場面一時有些失控。
劉琙冷眼看着這一切，心中明鏡似的。這趙三早不鬧晚不鬧，偏偏在他提出丈量時發難，背後若無人指使，鬼都不信。指使者是誰，不言而喻。
他抬手，止住了欲要爭辯的忠伯，目光平靜地看向趙三，又掃過騷動的人群：“趙三叔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擔心主家憑借丈量盤剝佃戶，亦是常情。”
衆人一愣，沒想到小主人會這麼說。連趙三也愣住了。
劉琙話鋒一轉：“然，清丈田畝，並非只爲收租，更是爲了公平。或許有田畝實際多於租契而未足額納租者，亦或許有田畝被侵占或遺漏而少納租者。今日一並厘清，於主家於佃戶，皆是公道。”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至於如何丈量，方能令諸位信服？很簡單！今日便請諸位公推三位素有聲望、熟知田畝的長者，與劉福、忠伯一同，使用統一的步弓（古代丈量工具，相當於標準步長）進行丈量！每量一塊田，其四至、畝數，當場唱報，記錄在案，並由田主捺印確認！如此公開公正，可能杜絕舞弊之嫌？”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公推長者參與丈量，當場唱報記錄，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公開透明！以往丈量田畝，多是莊頭帶着主家之人操作，其中貓膩自然不少。小主人此舉，簡直是自縛手腳，但卻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公平！
趙三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發現周圍的佃戶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小主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若再胡攪蠻纏，那就是心裏有鬼了。
“小主人公道！”先前得到寬恕的李大家第一個喊了出來。 “對！公推長者！當場唱報！我們信服！”其他佃戶也紛紛響應。
劉琙看向臉色變幻不定的劉福：“劉莊頭，意下如何？”
劉福額頭滲出汗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小主人思慮周祥，老奴……老奴並無異議。”
“好！”劉琙點頭，隨即看向人群，“那麼，便請諸位鄉鄰公推三位長者吧。”
很快，三位在佃戶中頗有威望的老者被推選出來。丈量工作正式開始。忠伯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標準步弓，劉福無奈地配合着。每量完一塊田，便大聲唱報：“東至李溝，西至張埂，南至官道，北至河沿，實量田五畝七分！”記錄在新的木牘上，並由佃戶當場捺印（按手印）。
整個過程公開透明，所有佃戶都圍在一旁監督，不時點頭確認。那些田畝確實多於租契的，雖然肉痛，但也無話可說，只能認繳更多租子。而那些田畝被以往莊頭暗中侵占或遺漏的，則驚喜不已，對劉琙感激不盡。
趙三縮在人群後面，臉色灰敗，再無方才的氣焰。
劉琙靜靜地看着，心中冷笑。劉能劉德想借丈量之事挑撥離間，卻反而給了他一個立威示公、整頓田莊、收買人心的絕佳機會！
經過這一遭，他在佃戶中的聲望將大大提升，而對莊頭劉福，也算是一次敲打和警告。
夕陽西下時，丈量工作才完成了一小半。劉琙宣布今日到此爲止，餘下田畝明日再量。
佃戶們散去時，議論的不再是疑慮，而是小主人的公正與仁厚。
忠伯看着劉琙，眼中滿是敬佩。阿獒依舊沉默地跟在身後，但看着劉琙的背影，眼神中多了一些更深的東西。
劉福收拾着丈量工具，臉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劉琙抬頭望了望晚霞滿天的天空。田莊的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
然而，他知道，經過今日之事，他與族親劉能劉德的矛盾，已然徹底公開化和激化了。
接下來的，恐怕不再是暗中搗亂，而是更激烈的沖突。
（本章完）
注解：
1. 代耕法： 漢代已有類似“牛賃”的做法，即租賃耕牛。劉琙將其擴展爲提供耕牛、農具和服務的“代耕”，並規定了償還方式，更具系統性和可行性。
2. 魚鱗圖冊： 宋代以後才出現的土地登記制度，將田地按序排列繪制成圖，狀如魚鱗。劉琙借用其名，指系統化的土地賬冊。
3. 步弓： 古代丈量土地的工具，通常爲木制，規定其長度（如五尺爲一步），然後按步丈量。
4. 四至： 一塊土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邊界。
5. 捺印： 按手印，古代民間訂立契約時常用的確認方式。
6. 立威示公： 通過公正的行爲樹立威信，收服人心。劉琙此舉一舉多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