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清稅賦的喜悅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便在劉府日常的忙碌中漸漸平復。府中上下依舊各司其職，糖坊的煙火氣日夜不息，但每個人的眉宇間都鬆快了許多，腳步也輕快了些許。
然而，劉琙並未放鬆警惕。那日戶曹王計吏意味深長的眼神，以及族親劉能劉德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預感，都讓他明白，危機只是暫時退卻，並未遠去。
書房內，油燈下。劉琙面前攤開着那張畫着奇怪格子的麻紙，旁邊是那個新買的竹制攢盒。他時而蹙眉沉思，時而在紙上添加幾筆，勾勒着夾層結構和密封方式的草圖。
“填充物……蒲絨、幹苔蘚、甚至彈鬆了的舊絮……皆可一試。”他喃喃自語，“關鍵在於密封……軟木難求，浸油麻繩或布條或許可行……若是陶器，接口處用糯米灰漿混合桐油密封？”他努力將現代保溫理念轉化爲漢代可能實現的技術路徑。
婉娘安靜地在一旁磨墨，看着小主人專注的側臉，眼中充滿了崇拜與好奇。她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圖畫，但她知道，小主人思考的東西，一定又能給劉府帶來新的變化。
“小主人，夜深了，該歇息了。”婉娘輕聲提醒。
劉琙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問道：“阿獒呢？”
“他還在糖坊幫着看火，王婆婆說這孩子手腳勤快，也不怕累，是個好幫手。”婉娘答道。
劉琙點點頭。看來這第一步棋沒有走錯。他起身道：“我去糖坊看看。”
糖坊裏熱氣騰騰，王婆子正指揮着兩個丫鬟將新熬好的一鍋糖漿倒在青石板上。阿獒則蹲在灶口，認真地盯着火勢，小臉被映得通紅，額頭上滿是汗珠。
見到劉琙進來，王婆子連忙行禮：“小主人，您怎麼來了？這裏煙氣重。”
“無妨，看看新糖如何。”劉琙走到石板前，觀察着糖漿的成色。經過幾次試驗，蜜晶糖的工藝已經穩定了不少。
阿獒看到劉琙，立刻站起身，顯得有些拘謹，但還是低聲道：“小主人。”
“嗯。”劉琙應了一聲，拿起一根木棍，學着王婆子的樣子，試探着糖漿的粘度，“火候掌握得如何？”
阿獒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小主人會問他這個，猶豫片刻，老實回答：“王婆婆說……看泡泡，變小變密，響聲變脆……就差不多了。”
“觀察得不錯。”劉琙贊許地點點頭，“做糖如用兵，火候便是軍令，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他故意用了個比喻，觀察着阿獒的反應。
阿獒眼中閃過一絲困惑，隨即變得認真起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諾……阿獒，記下了。”
劉琙沒有再多說。潛移默化的影響，比生硬的教導更有效。他轉而問王婆子：“王婆婆，若我想做一種能長時間保持食物溫度的容器，您覺得該如何着手？”
王婆子被問得一怔，擦擦手道：“保溫？尋常人家多用厚布包裹飯甑（zèng，蒸飯器），或是將陶甕埋在尚有餘溫的灶灰裏。小主人是想……”
“我想做得更好。”劉琙比劃着，“比如，做一個帶夾層的食盒，在夾層裏填充些不易傳熱的東西，再想辦法讓蓋子蓋得嚴絲合縫，這樣裏面的飯食湯水，是不是就能保溫更久？”
王婆子琢磨了一下，道：“夾層……老婦編過竹盒，倒是可以試試編雙層的。填充東西……曬幹的豆莢殼、刨花屑或許能行？至於密封……”她爲難地搖搖頭，“竹器終究有縫，難啊。若是陶甕，倒是可以請窯匠試試做雙層的，接口處用米漿和石灰封死，或許能成。”
劉琙心中一亮！王婆子的思路與他大致相同，而且提供了豆莢殼、刨花屑這些更易得的填充物選擇。陶甕雙層設計更是大膽！
“好！王婆婆，您明日便試着編一個小號的雙層竹盒，夾層盡量留厚些。填充物我來想辦法。陶甕之事，我稍後再議。”劉琙當即拍板。實踐出真知，必須先做出樣品測試效果。
“諾！”王婆子雖然覺得小主人這想法有些奇特，但還是應承下來。
離開糖坊，劉琙又去查看了改造後的灶台。張嬸對省柴的效果贊不絕口，甚至主動提出可以將此法告訴關系好的莊戶。劉琙心中一動，這或許是個收買人心的好機會，但需謹慎，不能無償擴散。
次日，忠伯再次前往宛城，交付新一批白玉飴，並采購制作保溫容器所需的材料——各種可能用於填充的輕質隔熱材料，以及一些用於嚐試密封的桐油、麻布等。
而劉琙則留在府中，開始着手另一項重要工作——梳理田莊賬目和人事。
原主父親留下的兩百多畝田地，並非全部自家耕種，大部分是租給附近的佃戶。往年都是由忠伯代爲管理收租。如今劉琙既然主事，就必須親自掌握這些核心資產。
他讓忠伯找來了所有佃戶的租契和往年的賬目。看着木牘上繁瑣的文字和數字，劉琙再次感受到了新式記賬法的必要性。他親自指導婉娘，將佃戶信息、租地畝數、租金定額、往年繳納情況等，一一錄入表格之中。
這一梳理，果然發現了問題。有的佃戶常年拖欠租金，有的田地畝數與實際產出似乎不符，還有幾家佃戶的租契即將到期。
“忠伯，這幾戶拖欠租金的是何情況？這李大家，租地二十畝，去年竟只繳了五成租子？”劉琙指着表格問道。
忠伯嘆了口氣：“小主人明鑑。這李大家勞力不足，老母多病，孩子又小，收成確實不好。往年主公在時，心善，時常減免一些……至於這畝產不符的……”忠伯壓低了聲音，“怕是莊頭劉福……”
莊頭劉福，是負責管理田間事務的小頭目，也是劉家的家生奴仆，平日裏看着還算老實。
劉琙眼神微冷。看來，這田莊管理也是漏洞百出。眼下暫時動不得莊頭，但必須心中有數。
“忠伯，傳話下去，三日後，我將在田頭召集所有佃戶，重新核對租契，並宣布今年租佃事宜。”劉琙決定親自見見這些佃戶，既是立威，也是摸底。
“小主人，您親自去？這……”忠伯有些猶豫，擔心佃戶中或有刁蠻之輩沖撞了小主人。
“無妨。你與劉福同去，再讓阿獒跟着。”劉琙道。阿獒那股狼崽般的凶悍勁兒，有時候能起到意想不到的震懾作用。
“諾。”忠伯見小主人主意已定，只得應下。
安排完田莊之事，王婆子那邊的雙層竹盒也初具雛形。劉琙讓她在夾層中分別填充了幹燥的蒲絨、豆莢殼和細碎的刨花，然後注入熱水，測試保溫效果。
結果令人振奮！雖然無法與現代保溫杯相比，但填充了材料的竹盒，相比於單層竹盒和普通陶碗，水溫下降速度明顯減緩！尤其是填充刨花的一只，效果最佳！
“成功了！真的有用！”王婆子和丫鬟們看着測試結果，都感到不可思議。
劉琙心中也頗爲激動。這只是最簡單的物理應用，卻在這個時代邁出了重要一步。他立刻讓王婆子繼續改進編織手法，力求更緊密，同時開始琢磨蓋子的密封問題。
他嚐試用軟布包裹蓋沿，又嚐試在蓋口內部刻出淺槽，填入浸透桐油的麻繩。雖然依舊無法完全密封，但泄漏情況已大大改善。
“此物若能做成，於冬日送飯食湯藥，大有裨益！”忠伯見識了效果後，也意識到了其價值。
然而，就在劉琙忙於內政和技術試驗之時，府外，一雙陰狠的眼睛正通過收買的一個外圍仆役，打聽着劉府近日的動靜。
“大量采購奇怪物料？編雙層竹盒？還要親自召見佃戶？”劉能得到消息，臉上露出冷笑，“這小崽子，真是不安分！看來賣遺物的錢還沒敗光！”
劉德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兄長，他既然要見佃戶，我們何不……趁機做點文章？讓他這小兒家主，在佃戶面前好好‘立立威’？”
兩人相視一笑，計上心來。
一股暗流，悄然涌向即將召開的田頭集會。
（本章完）
注解：
1. 飯甑 (zèng)： 古代蒸飯用的瓦器。
2. 豆莢殼、刨花屑： 古代容易獲得的天然隔熱材料。
3. 桐油： 從油桐樹種子中提取的幹性油，中國古代常用於木材防腐、防水、制作油布等。
4. 家生奴仆： 指奴仆所生的子女，其身份仍爲奴仆。
5. 田頭集會： 地主召集佃戶宣布事項、處理糾紛的一種形式。
6. 物理應用： 劉琙運用了空氣是熱的不良導體的原理，填充隔熱材料進一步減少了熱對流和熱傳導。雖然他沒有明確物理概念，但通過實驗找到了有效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