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發黃的天花板,犄角旮旯還掛着蜘蛛網,空氣裏一股子消毒水混着老房子黴味的怪味兒。夕陽那點光,勉強透過窗戶上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在坑窪不平的水泥地上留下幾塊昏黃昏黃的光斑。
陳默,或者說,是那個占了這具身子、也叫陳默的倒黴蛋的魂兒,這回是徹底醒過味兒來了。
那股要人命的頭疼是消停了,可換來的是更讓人心涼的發現——從脖子往下,這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沉得跟截爛木頭似的,除了麻麻的,啥感覺都沒有,想動動手指頭都沒門兒。
癱了。
真他媽癱了。
這念頭一冒出來,陳默只覺得心裏那點熱乎氣兒瞬間就被抽幹了,哇涼哇涼的。也就在這當口,原主那十三年憋屈又血呼啦擦的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又一次猛地沖進他腦子裏,跟他自個兒上輩子那二十多年平平淡淡的記憶攪和在一起,撞得他腦仁疼,好半天才慢慢消停下來,算是徹底融成了一鍋粥。
爹,陳大山,軋鋼廠裏數得着的八級工,是那易中海的師傅。結果呢,在一次看着像是意外的工傷裏,讓個大鋼件給砸了個稀爛,被人抬回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手指頭顫巍巍地指着易中海,眼珠子瞪得溜圓,可就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就這麼活活氣死了。
娘,那個平時說話輕聲細語、可骨子裏要強的女人,爹走了之後眼淚都快哭幹了。易中海那王八蛋,帶着街道的王主任和廠裏領導上門“慰問”,假惺惺地忙前忙後,還送來了“撫恤金”和一碗說是安神的湯藥。娘喝下去那天晚上,就跟着爹一塊兒“傷心過度”走了。那會兒原主才十三,可他不傻,記得真真兒的,娘咽氣前死死攥着他的手,嘴皮子動了動,沒出聲,可那口型分明就是——“中……海……毒……死……”
父母雙亡後,易中海披着“重情重義”的皮站了出來。他在陳父陳母的靈堂上捶胸頓足,哭得比親兒子還傷心:“師父師母你們放心!只要我易中海有一口吃的,就絕餓不着小默!以後小默就是我兒子,我一定把他培養成才,給你們老陳家延續香火!”
這番話,聽得街道王主任和廠領導直點頭,都說老易這人厚道。
可轉頭,易中海就對着才十三歲的陳默換了一副臉。他摸着陳默的頭,語氣聽着是爲他好:“小默啊,你這房子太大太空了,你一個人住,到處是你爹媽的影子,一大爺怕你走不出來啊。你先搬來我旁邊那小屋住,雖然小點,但離我近,我好照顧你。你這大三間空着也是浪費,先借給院裏更困難的賈家、劉家、閆家住着,還能幫你攢點租金,將來好用。”
就這樣,陳默從自家亮堂的大瓦房,被趕進了易家牆角那間夏天漏雨、冬天灌風的破柴房。而本該屬於他的西跨院的三間好房,轉眼就被易中海做人情,“借”給了賈家、劉家和閆家。易中海用他師傅留下的房子,輕輕鬆鬆收買了院裏最有分量的幾戶人家,自己“一大爺”的位置坐得更穩了。
所謂的收養,就是給口剩飯餓不死,然後把陳默當小長工使喚。這還不算,陳大山用命換來的撫恤金和家裏那點積蓄,也被易中海拉着賈家、劉家、閆家,以“孩子小,我們先替他保管”的名義給瓜分了。連陳大山留下的軋鋼廠工位,都被易中海一句話給了賈家的秦淮茹。陳默曾偷偷聽到易中海跟一大媽盤算:“工位先讓賈家用着,等那小崽子長大了,聽話,就要回來讓他頂崗給咱養老;不聽話,就讓他滾蛋!”
陳默心裏跟明鏡似的,他早就從母親臨死前的暗示裏知道,就是易中海害死了他爹媽!他恨得咬牙,可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憑沒據,去指認有廠裏街道撐腰、人人稱贊的八級工易中海是凶手?誰信?只會當他瘋了,下場只怕比他爸媽還慘。他只能忍,裝傻充愣,把所有仇恨咽進肚子裏,拼命吃飯,想着快點長大,只要成年了,就能名正言順拿回房子、錢和工位,到時候再慢慢跟易中海算賬!
易中海多精的人,很快就覺出這“兒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對,那根本不是感激,是藏不住的恨。指望他養老是沒戲了,易中海心裏頓時起了殺心。
從那以後,陳默在院裏就沒過過安生日子。走路莫名其妙被絆倒摔跟頭,吃飯碗裏能吃出石子崩了牙,曬好的被子轉眼就被潑上髒水。而每次“意外”發生後,易中海總能“剛好”出現,一邊假模假樣地訓斥幾句院裏孩子,一邊唉聲嘆氣,讓鄰居們都覺得陳默這孩子真是命不好,晦氣。後院的聾老太太和賈張氏也跟着嚼舌根,說什麼陳默“命硬克親”、“不祥”。
陳默什麼都懂,可他沒法反抗。易中海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他抓不到一點錯處,只能咬着牙等,等自己成年的那一天。
可易中海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就在離陳默十八歲生日只剩幾天的功夫,賈家屋頂漏了,賈張氏扯着嗓子哭窮。易中海一臉“心疼”地對陳默說:“小默啊,你長大了,是院裏的大小夥子了,去幫賈家嬸子修修屋頂,鄰裏之間要互相幫助。”
陳默沒法說不。等他爬上了賈家那並不高的房頂,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就從上面栽了下來。後背着地,一陣鑽心的疼。昏迷前最後一刻,他看見易中海跑過來,那張看似焦急萬分的臉上,眼睛裏卻閃過一絲藏不住的冰冷和輕鬆。
記憶像刀子一樣割着陳默的心,原主的血海深仇和他自個兒上輩子受的窩囊氣擰成了一股繩,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這吃人的四合院,這具動不了的破爛身子……絕望像冰水一樣把他從頭澆到腳,快喘不過氣了。
就在這時,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易中海端着個鋁飯盒,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擔心和疲憊,挪了進來。他走到床邊,看見陳默睜着眼,立馬擺出一副驚喜模樣:“小默!你醒了?太好了!真是老天爺開眼啊!”
他放下飯盒,伸手就想來摸陳默的額頭,看着挺慈愛,可陳默卻從他眼神底兒裏瞄到一絲打量和……失望?是失望自己沒直接摔死嗎?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易中海拉過凳子坐下,戲癮立刻就上來了,聲音都帶了點哭腔,“你說你這孩子,咋這麼不當心!修個屋頂也能摔下來……你要真有個好歹,我可咋跟你死去的爹媽交代啊!我當初可是拍着胸脯答應他們要照顧好你的……”
聽着這假得不能再假的話,看着這張道貌岸然的臉,陳默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想罵,想揭穿這個僞君子,想跟他拼了!可他渾身都動不了,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喉嚨裏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急得渾身直抖。
這種拼盡全力卻連屁都放不響的滋味,逼得他快要發瘋。
易中海看着陳默激動得發抖卻動彈不得的身子,還有那雙死死瞪着自己、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的眼睛,心裏最後那點不確定也沒了——這小子,果然啥都清楚,恨死自己了。他臉上裝得更難過,心裏卻在冷笑:知道了又能咋樣?一個癱在床上的廢物,還能翻起什麼浪?過陣子,一場傷風感冒,或者他自己“想不開”,也就徹底清淨了。
“別激動,小默,千萬別激動。”易中海輕輕拍着陳默的肩膀,動作溫柔,話裏卻透着涼氣,“好好養着,一大爺會照顧你的。院裏大夥兒也都惦記着你呢。”
他這“照顧”和“惦記”,聽得陳默心裏發寒。
易中海又假惺惺地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安慰話,喂他喝了兩口水,就借口不打擾他休息,起身走了。臨走,還把飯盒仔細放在床頭櫃上,叮囑護士多費心。
門一關,外面世界的聲音沒了。屋裏最後一點夕陽的餘光也熄滅了,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無能狂怒!
骨頭縫裏都透着的絕望!
陳默的靈魂在嚎叫,在罵娘,可就是撞不破這具殘廢身子的牢籠。報仇?拿啥報?他現在連自個兒了斷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