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濃鬱得化不開,鑽進鼻腔,帶着一股冰冷的、屬於終結的氣息。
陳規躺在病床上,目光有些渙散地盯着慘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塊小小的黴斑,像是宣紙上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頑固地存在着。
他看了這塊黴斑很久了,從住進這間單人病房開始,一看就是半個月。
“病人各項生命體征持續衰竭,髒器功能已經到了極限……積鬱成疾,油盡燈枯,準備後事吧。”
門外,醫生和他的老司機老李的對話聲,隔着門板模糊地傳來。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陳規的耳膜上。
積鬱成疾,油盡燈枯。
陳規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多好的八字總結啊,精準地概括了他這四十八年的人生。
他不是病死的,他是憋屈死的。
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眼前開始浮現出一幕幕的畫面。
二十二歲那年,他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考入市直機關,意氣風發,覺得憑着一身本事,總能爲老百姓做點實事。
可現實很快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不會給領導的茶杯續水,因爲他覺得領導有手有腳。
他不會在酒桌上把“我幹了,您隨意”喊得震天響,因爲他覺得喝酒傷身,更重要的是,傷腦子。
他不會把同事遞過來的厚厚信封塞進兜裏,因爲他覺得那玩意兒燙手。
他不懂那些所謂的“潛規則”,不會站隊,不會送禮,更不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於是,他成了單位裏最不合群的那一個。同期進來的同事,一個個都當上了科長、處長,只有他,永遠是那個埋頭幹活的“老黃牛”。
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一件事,發生在他三十五歲那年。
那年他還是個副科長,負責一個老舊小區的民生改造項目。他熬了三個通宵,跑遍了小區的每一棟樓,拿出了一份最節省、最務實的改造方案。
可方案報上去,卻被他的直管領導,一位副局長,直接打了回來。
副局長推薦了一家熟悉的建築公司,那家公司的報價比他的方案高出了整整三成。
他在局長辦公會上據理力爭,把兩個方案的優劣一條條擺在桌面上。他以爲,事實和道理是站得住腳的。
結果,他贏了道理,卻輸掉了自己的人生。
項目最終還是按照他的方案執行了,爲財政省下了一大筆錢,小區居民對他感恩戴德。但他,也徹底得罪了那位副局長。
從那以後,他的人生就進入了漫長的“冷板凳”時期。
提拔沒他的份,好事輪不着他,背鍋他永遠第一個上。他就這麼被邊緣化,被遺忘,從一個充滿幹勁的青年,熬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眼神黯淡的中年人。
最終,在四十八歲這年,以一個副廳級調研員的虛職,躺在了這裏,等待死亡。
一個虛職,聽着好聽,其實就是個高級兵,沒權沒責,每天上班一張報紙一杯茶,混吃等死。
這是對他這種“不聽話”的人最好的安排。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老李走了進來,眼圈紅紅的。他是跟了陳規十幾年的司機,也是這病床前唯一一個陪着他的人。
至於家人……妻子在他常年得不到提拔的抱怨中,早已和他分居多年,只維持着一紙婚書。兒子大學畢業後,也覺得他這個當爹的沒本事,很少聯系。
領導?同事?呵呵,大概都在忙着慶祝,少了一個礙眼的石頭吧。
“陳局……”老李的聲音哽咽了,“您還有什麼想吃的,想見的……”
陳規緩緩地搖了搖頭,他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了。
他看着天花板,心中涌動着巨大的不甘。
爲什麼?
爲什麼那些溜須拍馬、投機鑽營的人能步步高升?而他這個一輩子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人,卻落得如此下場?
他錯了嗎?遵守單位的規章制度,遵守國家的法律法規,錯了嗎?
如果,如果當初不那麼懦弱,如果當初在每一次他們用“潛規則”打壓他的時候,他能勇敢地用他們最推崇的“規矩”來反擊……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用魔法打敗魔法,用規矩對抗潛規則!
這個念頭,在他即將熄滅的生命裏,突然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悔恨,無盡的悔恨淹沒了他。
他想起了自己二十二歲那年,剛剛考上公務員,穿着一身嶄新的白襯衫,站在單位大門口,對着國旗宣誓的樣子。那時候的他,眼裏有光,心中有火,以爲自己能改變世界。
“陳局,您就是太老實了,這世道,老實人吃虧啊……”老李在一旁嘆着氣,喃喃自語。
這句話,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陳規的心上。
是啊,老實人吃虧……
憑什麼?
憑什麼守規矩的老實人要吃虧?
一股巨大的憤懣和不甘從他胸口涌起,他猛地睜大了眼睛,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
眼前一黑,他徹底失去了意識,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黑暗之中,沒有時間,沒有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沉穩有力的聲音。
“咚!”
那聲音,如同法庭上,法官敲響法槌,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