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冬至。
寒風像帶刺的鞭子,順着窗戶縫死命往屋裏抽。
林素芬癱在那張散發着黴爛味和尿騷味的木板床上,身下的被褥硬得像鐵皮,膈得她那把老骨頭生疼。
餓。
胃裏像是有只手在狠狠地絞,火燒火燎的空虛感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滋啦——”
一牆之隔的客廳裏,傳來熱油潑在辣椒面上的爆響。
緊接着,濃鬱醇厚的牛油火鍋味兒,夾雜着涮羊肉的鮮香,霸道地鑽進這間陰冷如同冰窖的雜物間。
那是東來順才有的手切鮮羊肉,還得是帶脆骨的羊上腦,在滾燙的紅油鍋裏滾三秒,入口即化,咬一口嘎吱作響。
林素芬艱難地動了動喉嚨,嗓子眼幹得像吞了把沙子。
客廳裏歡聲笑語,熱氣騰騰。
“大哥,這澳洲和牛真嫩,你給嫂子留兩塊。”這是小女兒顧小美的聲音,透着股子還沒咽下去的油膩和滿足。
“吃你的吧,媽又不吃這玩意兒,留着也是浪費。思思呢?快喊思思出來吃剛燙好的毛肚。”這是大兒子顧衛民,嗓門洪亮,中氣十足。
林素芬的手指在床板上死死地摳着,指甲裏全是黑泥,卻摳不掉心頭那滴血的痛。
這兩個孩子,是她當年在這個雜物間裏,一針一線、一粥一飯捧在手心裏怕化了養大的。
爲了給顧衛民在二環買婚房,她買斷了國營飯店三十年的工齡,連棺材本都掏空了。
爲了幫顧小美還高利貸賭債,她賣了老伴唯一的撫恤金,甚至給債主下過跪。
結果呢?
如今她中風癱瘓,成了這兩個心肝寶貝眼裏的“老不死”、“累贅”,被像扔垃圾一樣扔在這個連窗戶都關不嚴的雜物間裏,等着腐爛和...死亡。
“吱呀——”
門被推開了。
刺眼的燈光讓林素芬本能地眯起眼。
顧衛民剔着牙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身名牌、塗着大紅唇的顧小美。
兩人誰也沒看床上的老娘一眼,顧衛民一腳踢開地上滿得快溢出來的尿盆,嫌惡地捂住鼻子後退一步。
“媽,你也別挺着了。”
顧衛民吐出一塊帶着肉絲的骨頭渣子,正好落在林素芬幹枯的手背上,帶着令人作嘔的溫熱。
“那幾道宮廷菜的秘方,還有你當初藏的那點私房錢,到底在哪?你要是死了帶進棺材裏,咱們老顧家發財的路子不就斷了嗎?”
林素芬張着嘴,渾濁的眼裏滿是祈求,卻發不出聲。
顧小美在旁邊冷笑一聲,抱着胳膊靠在門框上,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流浪狗:“大哥,跟她廢什麼話。我就說這老太婆手裏肯定還有貨。上次李總廚說了,光那道‘九轉大腸’的秘方,就值這個數。”
她比劃了五根手指頭。
五萬。
在他們眼裏,那個把他們拉扯大、哪怕自己喝涼水也要讓他們吃肉的媽,現在就值這五萬塊錢。
林素芬看着這兩個白眼狼,眼淚早就流幹了。
她顫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底下那一塊鬆動的地磚。
那是她最後的棺材本。
如果不給,她知道,今天連口水都喝不上。
顧衛民眼睛瞬間亮得像見血的蚊子,也不嫌髒了,趴在充滿尿騷味的地上瘋狂地摳挖。
“找到了!我就說嘛!這老東西心眼多着呢!”
顧衛民狂喜,一把扯開布包,裏面是兩根沉甸甸的小黃魚和幾個老式金戒指。
顧小美尖叫一聲撲過去,眼裏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這金條是我的!媽生病這半年可是我來看得最多!”
“放屁!你是來看能不能偷東西吧?”
兩兄妹就在這剛死了心的母親面前,爲了那點金子,扭打撕扯,醜態畢露。
林素芬看着這一幕,心裏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她拼盡最後的力氣,喉嚨裏發出像拉風箱一樣破敗的聲音:“給……給口……吃的……”
顧衛民搶到了大頭,心情大好,隨手把金條揣進兜裏,轉頭看了一眼親媽,眼神裏帶着一種施舍的優越感。
“行,等着,兒子還能餓死你不成?”
沒一會,顧衛民端着一個缺了口的碗進來了。
那是一碗紅彤彤、泛着油光的湯。
全是火鍋剩下的鍋底,上面漂着一層厚厚的花椒、幾根別人咬斷的鴨腸,還有幾塊吐出來的骨頭渣子。
顧衛民嫌棄地看了看床頭,連個放碗的地方都沒有。
他眼珠子一轉,露出一絲惡毒的笑容,直接把那碗滾燙的油湯,“譁啦”一聲倒進了地上的狗盆裏。
那是之前家裏養的那條泰迪用的,狗死了以後,狗盆就被踢到了這屋。
“媽,趁熱喝吧。你身體虛,這玩意油水大,熱量高,正好補補。”顧衛民用腳尖把狗盆往床邊踢了踢,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林素芬的瞳孔猛地放大,心髒猛地一揪,痛得無法呼吸。
她是國營大飯店的行政總廚啊!
她做了一輩子的飯,接待過多少外賓,拿過多少獎狀,那是受人尊敬的手藝人!
臨了臨了,親生兒女讓她吃狗食?還是吃他們剩下的殘羹冷炙?
“這……怎麼能吃……”林素芬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指甲深深掐進了肉裏。
顧衛民轉身就走,丟下一句:“愛吃不吃,不吃餓死拉倒。”
這時候,門口閃過一道青春靚麗的人影。
是她的大孫女,顧思思。
那是她從小背在背上,要星星不給月亮,哪怕家裏揭不開鍋也要買進口巧克力供着的大孫女。
顧思思手裏拿着最新款的水果手機,正在打視頻電話,嬌滴滴地跟男朋友撒嬌。
路過門口時,她瞥見了地上像狗一樣趴着的老人。
林素芬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眼神卑微:“思思……奶奶餓……給奶奶個饅頭吧……”
顧思思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像是看見了一坨沾在鞋底的口香糖。
她誇張地捂住鼻子,後退了兩步,對着電話那頭抱怨:“哎呀煩死了,家裏有個老東西快死了,臭得要命,滿屋子臭味,我得趕緊出去透透氣,真是晦氣死了。”
說完,甚至沒多看林素芬一眼,轉身踩着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
那一刻。
林素芬心徹底死了。
這就是她掏心掏肺、犧牲一切養出來的好兒孫。
這就是她逼着老二和她離心、逼着二兒媳受盡委屈,也要供養的一家子吸血鬼。
報應。
都是報應啊!
意識開始模糊,黑暗像潮水一樣涌來。
她好像飄在了半空中。
她看見自己咽了氣,屍體在那間小屋裏發臭,生了蛆,無人收屍。
她看見顧衛民拿着賣配方的錢換了新車,載着小三招搖過市;顧小美拿着金條買了名牌包,在賭場揮金如土。
她還看見,那個被自己罵了一輩子“沒出息”、“地攤貨”的二兒媳沈慧瘋了一樣沖進來。
沈慧那個傻女人,跪在全是蛆蟲的屍體旁,不嫌髒不嫌臭,哭得撕心裂肺,一邊給她擦拭生蛆的身子,一邊喊着“媽”。
“媽,您怎麼就走了啊……我還沒來得及給您做頓好的……”
“我在深城賺了錢,買了房子,本來下個月就要接您過去享福了啊……”
林素芬想哭,靈魂卻流不出眼淚。
沈慧啊,媽對不起你。
媽眼瞎,媽心黑,媽豬油蒙了心啊!
如果有來生……
如果老天爺肯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我不做爛好人!我不做瞎眼媽!
我的手藝,我的錢,我的一分一毫,我就是倒進下水道,喂了路邊的野狗,也絕不給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白眼狼!
一股巨大的悔恨和滔天的怒火,像是要把靈魂撕裂,將她整個人點燃。
“呼——!”
林素芬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拼死沖出了水面。
耳邊呼嘯的寒風和風雪聲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窗外一陣陣聒噪得讓人心煩卻又無比鮮活的蟬鳴。
“知了——知了——”
熱。
好熱。
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冷消失了,渾身像是剛從蒸籠裏撈出來一樣,汗衫黏膩地貼在後背上。
鼻腔裏那股揮之不去的尿騷味和腐爛味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艾草熏蚊子的味道,還有……廚房裏飄來的綠豆湯的清香。
林素芬猛地睜開眼。
頭頂上,那個用了十幾年、葉片都生了鏽的老式吊扇正在“咯吱咯吱”地轉着,每轉一圈都要晃一下,像個喝醉的老漢。
這是……哪裏?
老房子?
那個在1998年就被拆遷的老房子?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手。
沒有老繭開裂,沒有瘦骨嶙峋,沒有屍斑。
這是一雙雖然有點微胖,但皮膚緊致、充滿力量的大手,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那是常年顛幾十斤大鐵鍋留下的勳章。
掌心溫熱,脈搏有力。
她還活着?
不,她重生了!
林素芬猛地坐起身,動作太猛,那張老舊的棕繃床發出一聲抗議的“嘎吱”聲。
牆上,掛着一本厚厚的日歷,紅色的“吉”字格外醒目。
上面印着幾個大字:1994年7月15日。
農歷六月初八。
宜納財,忌動土。
1994年?
她剛剛辦完國營飯店傷病內退手續,拿到兩萬塊買斷金的那個夏天?
林素芬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且熟悉的腳步聲。
“媽!媽你在屋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