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在慈寧宮受挫後,一連幾日都懨懨的,連帶着漱芳齋的氣氛也持續低迷。小燕子使盡了渾身解數,講市井笑話,學貓叫狗吠,甚至翻跟頭打把式,卻收效甚微。紫薇只是強打精神應付,嘴角扯出的笑容僵硬而短暫,更多的時候是望着窗外精致的囚籠發呆,或是將自己關在房裏對着瑤琴和筆墨較勁。那宣紙上的字跡,初看娟秀,細看卻筆鋒滯澀,隱隱透着一股鬱結不平之氣;琴音流轉間,也失了往日的清越,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澀然與自憐。
這日清晨,宮門外傳來快馬加鞭的捷報——前往江南督辦漕運、並順道巡視河工的和親王世子愛新覺羅·永珺,不辱聖命,差事辦得漂亮利落,即將於今日午後抵京。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宮闈。傳到慈寧宮時,昭華正屏息凝神,陪老佛爺抄寫《金剛經》。她懸腕運筆,字跡端莊秀雅,已初具風骨。聞聽此訊,那一直沉靜如古井幽潭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宛如投入了碎星的琉璃,光華流轉。連握着紫檀木狼毫筆的指尖都因這突如其來的喜悅而微微收緊,在宣紙上留下一個幾不可察的頓點。她努力維持着身爲固倫公主的儀態,但唇角那抹抑制不住、不斷上揚的弧度,卻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將她內心的激動泄露無遺。
“皇瑪嬤,哥哥要回來了!”她聲音裏帶着難得的、屬於她這個年紀的雀躍與嬌憨,那是妹妹對兄長最純粹的依賴和思念,毫無掩飾。
老佛爺放下手中溫潤的沉香木佛珠,慈愛地看着她瞬間生動起來的小臉,笑道:“哀家就知道,你這幾日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定是惦記着。永珺這孩子,辦事向來穩妥,此次差事辦得漂亮,皇帝在哀家面前都誇了好幾次,很是滿意。你們兄妹感情深厚,是好事,是咱們皇家的福氣。”
“哥哥自幼便最疼昭華。”昭華輕輕放下筆,拿起一旁的溼帕子擦了擦手,眼中暖意融融,如同浸了蜜糖,“有他在,昭華便覺得這宮裏,連吹過庭院的微風,都帶着踏實安心的味道。”
晴兒在一旁也抿嘴輕笑,打趣道:“老佛爺您瞧,永珺世子還沒到呢,昭華妹妹這笑容,就跟沾了晨露的花兒似的,比往日更明媚動人了三分。可見世子爺回來,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昭華被她說得微微臉紅,嬌嗔地瞥了晴兒一眼,卻掩不住滿心的歡喜。
與此同時,乾隆在養心殿接到詳細的奏報,亦是龍顏大悅。永珺是他親弟弘晝的嫡子,也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親侄,文武雙全,行事沉穩幹練,心思縝密,比之自己那幾個或資質平庸、或耽於情愛、或過於怯懦的兒子,更顯出色卓絕,是他極爲倚重和寄予厚望的年輕宗室子弟,隱隱被視爲未來輔佐君王的股肱之臣。他當即下令,內務府緊着準備,晚上在乾清宮設下豐盛宮宴,爲世子接風洗塵,並允諾必有重賞。
宮門迎接,風采卓然
午後,陽光金燦燦地灑在紫禁城巍峨的殿宇和光潔的石板上。永珺世子一行風塵仆仆卻秩序井然地抵達宮門。盡管旅途勞頓,他帶來的隨從護衛們依舊軍容整肅,鴉雀無聲,顯示出極佳的紀律。永珺本人並未因立下大功而顯露出絲毫驕矜之色,也未急着去見皇帝敘功,而是先嚴格按照宮規,於午門外下馬,整理儀容,然後才從容不迫地向着值守官員遞牌子請見,隨後便耐心等候在指定的區域,身姿挺拔如嶽,靜候宣召。
這份沉穩健碩的氣度,讓宮門內外目睹此景的官員、侍衛們心中暗自贊嘆:不愧是和親王世子,皇上看重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得到準許入宮的旨意後,永珺這才翻身上馬,動作利落矯健,帶着幾名親隨,穿過重重宮門,向着權力的中心行進。他身着石青色四爪蟒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傲然青鬆,面容俊朗,眉宇間既有愛新覺羅氏血脈傳承的貴氣與雍容,又不失數月在外歷練所沉澱下來的堅毅與沉穩。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眸平靜地掃過熟悉的宮牆殿宇,不怒自威,與五阿哥永琪那種在宮廷溫床中被保護得很好的溫潤書卷氣,截然不同。
他率先前往養心殿向乾隆復命。殿內,乾隆仔細詢問了漕運改革的推進、河工堤壩的加固情況,以及沿途民情的體察。永珺對答如流,各項數據信手拈來,精準無誤,對利弊得失的分析透徹明晰,提出的後續建議更是兼具遠見與可操作性,聽得乾隆連連點頭,眼中的贊賞之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好!好!永珺,你此番差事辦得極好,比朕預想的還要周全!辛苦了!朕心甚慰!”乾隆撫掌大笑,心情暢快,“晚上朕設了家宴,爲你接風,你五叔也會來,咱們一家人好好聚聚。”
“爲皇伯伯分憂,是臣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永珺躬身行禮,語氣恭敬卻不顯卑微,態度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從養心殿出來,永珺婉拒了幾位想上前攀談的大臣,便徑直往慈寧宮方向走去。他知道,妹妹一定在那裏翹首以盼。
慈寧宮重逢,溫情脈脈
永珺沉穩的腳步聲踏入慈寧宮正殿時,昭華正站在老佛爺身側的紫檀木嵌螺鈿茶幾旁,親手爲老佛爺調制一碗杏仁酪,但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門口。當他挺拔如鬆、風塵難掩俊朗的身影出現在光影交織的殿門口時,昭華再也按捺不住,也顧不得許多繁瑣禮儀,像一只被春風驚起的翩躚蝴蝶,輕盈而快速地迎了上去,裙裾拂過光潔的金磚地面,幾乎未發出聲響。
“哥哥!”這一聲呼喚,清脆悅耳,包含了數月來的牽掛、擔憂與此刻滿溢的喜悅。
永珺冷峻的臉上瞬間冰雪消融,綻開溫暖而真切的笑意,他快走幾步,伸手穩穩扶住撲到面前的妹妹,借着力道仔細端詳着她:“琉璃(昭華小名),讓哥哥好好看看。嗯,是長高了些,大姑娘模樣更足了,也更好看了,只是瞧着臉頰似乎瘦了一點點?可是在宮外陪着皇瑪嬤,飲食終究不如宮裏精細,不合胃口?”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帶着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寵溺與關切。這聲“琉璃”,是只有最親近的家人才會喚的乳名,取自她出生時霞光如琉璃五彩的祥瑞之兆,在宮廷正式場合幾乎無人敢提,此刻卻充滿了家的溫情。
“哥哥一回來就取笑我,我哪裏就瘦了。”昭華嬌嗔道,順勢輕輕挽住永珺的手臂,眼中卻漾滿了依賴與笑意,“我一切都好,皇瑪嬤和晴兒姐姐都照顧得周到。倒是哥哥,南下數月,車馬勞頓,還要處理繁重公務,人都黑了些,也清減了。”她拉着永珺的衣袖,仰頭仔細打量着,那份毫無保留的親昵依賴,與平日裏那個端莊持重、威儀初顯的固倫昭華公主判若兩人。
老佛爺和晴兒看着這對感情深厚、相見歡欣的兄妹,都露出了會心而欣慰的微笑。這樣的天倫之樂,在冰冷的宮闈中顯得尤爲珍貴。
永珺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這才轉向老佛爺,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孫兒永珺,恭請皇瑪嬤聖安!皇瑪嬤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起來,快起來!”老佛爺虛扶一下,臉上滿是慈祥,“回來就好,一路辛苦。哀家瞧着你愈發沉穩了,差事辦得好,你皇伯伯高興,哀家也臉上有光。”
永珺起身,又與晴兒互相見了禮。他的目光在晴兒溫婉秀美的臉龐上停留片刻,比往常多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柔和與專注,微微頷首,低聲道:“晴格格,許久不見,一切可好?”晴兒亦回以溫婉得體的微笑,輕聲細語:“謝世子爺關心,晴兒一切安好。恭喜世子爺凱旋。”只是那微微泛紅的耳根,泄露了她心底一絲不平靜的漣漪。
“回來就好,昭華這些日子沒少在哀家跟前念叨你,耳朵都快起繭子了。”老佛爺笑着打趣,“你們兄妹許久未見,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就別在哀家這兒拘着了,好好說說話去吧。”
永珺這才有機會細細詢問昭華近況。昭華自然不會提及那些與漱芳齋相關的、微不足道的不愉快,只揀些陪伴老佛爺禮佛的寧靜、沿途見識的各地風物人情、以及閱讀某些孤本史籍的心得等有趣的見聞說與兄長聽,言語間偶爾流露出對民生經濟的獨特見解,讓永珺眼中贊賞更濃。然而,永珺何等敏銳,他從妹妹輕描淡寫的語氣和偶爾提及宮中“新添了兩位妹妹”時那平靜無波的眼神下,還是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被刻意隱藏起來的異樣。他不動聲色,心中卻已了然幾分。
漱芳齋的議論與紫薇的再受挫
永珺世子回京的消息,自然也像一陣風似的吹到了漱芳齋。
“永珺世子?是那個昭華公主的親哥哥?”小燕子好奇地眨着大眼睛,拉着永琪的袖子問。
永琪點頭,語氣中帶着幾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鄭重與隱隱的欽佩:“是,五叔的嫡子,我們的堂兄。永珺兄才華出衆,文能提筆安邦,武能上馬定亂,深得皇阿瑪信任,是咱們宗室子弟中公認的楷模,將來必是國之柱石。”他頓了頓,想起坊間傳聞,補充道,“而且,他極其寵愛昭華妹妹,是出了名的‘妹控’,從小到大,但凡是昭華妹妹想要的,他沒有不依的;但凡是讓昭華妹妹受了委屈的,他必是第一個不答應。”
福爾康也在一旁感嘆,語氣中難免帶上一絲比較之下的黯然與向往:“世子爺風采卓絕,能力超群,年紀輕輕便已屢擔重任,辦的皆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深得聖心。其眼界、胸襟、手段,確非我等靠着家族蔭蔽和皇上些許寵信所能企及。”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御前侍衛的腰牌,心中五味雜陳。
紫薇默默聽着,手中正在繡的一個鴛鴦荷包不知不覺停了下來,針尖險些刺到手指。她心中那根名爲“比較”的弦又被狠狠地撥動了,發出沉悶而令人不安的顫音。昭華公主自己已是如此出色,備受萬千寵愛,如今又回來一個如此優秀、權勢煊赫、還對她無比珍視的兄長……這簡直是上天將所有的厚愛都集中到了一處!而她呢?想起母親夏雨荷早逝,自己孤身一人歷盡千辛萬苦北上尋父,其間酸楚不足爲外人道,好不容易認祖歸宗,卻仿佛始終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皇阿瑪的寵愛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看得見,卻總感覺摸不真切,隨時可能被更耀眼、更正統的光芒所掩蓋。她下意識地撫摸着腕上夏雨荷留給她的、已是唯一念想的羊脂白玉鐲,只覺得一陣透骨的冰涼從指尖蔓延到心底。
傍晚的接風宴設在乾清宮,燈火通明,氣氛熱烈。乾隆對永珺褒獎有加,賞賜豐厚,言語間的倚重與期望,任誰都聽得明白。永珺舉止得體,談吐不凡,與幾位前來敬酒的重臣對答也從容不迫,引經據典,揮灑自如,充分展現了一位未來股肱之臣的潛質與氣度,引得衆人紛紛側目,暗自稱贊。
宴席進行到一半,氣氛融洽。許是爲了活絡氣氛,也可能是心底裏還是想給新認的、頗有才情的女兒一個展示的機會,乾隆笑着提議,讓格格們展示一下才藝,爲大家助助興。小燕子自然是連連擺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溜煙躲到了永琪身後,引得衆人一陣善意的哄笑。
紫薇覺得這是一個挽回顏面、證明自己價值的絕佳機會。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緊張與之前在慈寧宮受挫的陰影,走上前,盈盈一拜:“皇阿瑪,女兒願獻醜,彈奏一曲《秋水》,請皇阿瑪、老佛爺和各位品鑑。”她精心準備了這首曲子,取其意境清幽孤高,試圖展現自己不同流俗的品味與內心世界。
宮女抬上瑤琴,紫薇淨手焚香,端坐琴前。她屏息凝神,指尖撥動,琴音淙淙,如冷泉擊石,初時倒也清越動聽,技巧嫺熟,將那秋日水波的清冷與淡淡的孤寂之意,表達得頗爲貼切,倒也引得席間幾聲低聲稱贊。
然而,當她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散去,乾隆笑着將目光轉向身旁的昭華,語氣親昵自然地問道:“昭華,你素來精通音律,於琴道頗有心得,覺得紫薇這曲子彈得如何?朕聽着倒是頗爲清雅。”
這一刻,紫薇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指尖微微蜷縮,緊張地等待着評判。
昭華微微一笑,目光平和地看向紫薇,先是給予了客觀的肯定:“明珠格格琴藝嫺熟,指法精妙,基本功扎實。這首《秋水》意境清冷孤寂,格格將其中的幽咽婉轉之情,表達得頗爲貼切,可見是下了功夫的。”她語氣溫和,聽不出絲毫刁難。
紫薇剛想鬆一口氣,卻聽昭華話鋒微轉,語氣依舊溫和如春風,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洞見:“只是,昭華私以爲,音律之道,貴在抒發性情,更要契合天時、地利與人和。古人雲,‘樂者,天地之和也’。如今正值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春和景明,萬象更新,乃一片生機勃勃之象。加之今日皇伯伯因世子哥哥圓滿辦差、凱旋歸來得償心願而心懷大暢,設此盛宴,其樂融融。此時此地,若能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描繪春夜之美景,或是《萬壽無疆》稱頌皇伯伯洪福齊天、祈願國泰民安,此類祥和歡悅、積極向上之曲,或許更能應和這春日韶光與盛宴喜慶之景,也更能表達對皇伯伯洪福、對哥哥凱旋的由衷祝賀與歡喜之情。”
她這番話,語調平緩,娓娓道來,既點出了紫薇選曲意境與當前場合、心境的微妙不合,顯得有些孤芳自賞、不合時宜,又巧妙地抬高了乾隆的功績與永珺的榮耀,更顯得自己心思靈巧,顧全大局,時刻將君父與國家放在心頭。
乾隆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深以爲然,哈哈大笑,看向昭華的目光充滿了激賞:“昭華說得是!是朕考慮不周了,只想着考校才藝,卻忘了這應景之說!妙,妙啊!音律確該與時令心境相合!紫薇啊,”他轉向紫薇,語氣緩和了些,“你的琴藝是好的,功底朕看到了。只是日後選曲,也需多斟酌場合,方爲上乘。”
永珺也看向昭華,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贊同,甚至帶着一絲“吾家有妹初長成”的自豪,仿佛在說,看,這就是我妹妹。
紫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徹底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臉上褪去,變得蒼白如紙。她握着微涼琴弦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又被當衆扇了一記無聲卻極其響亮的巴掌!她精心準備、苦練多日的表演,不僅沒能贏得滿堂彩,反而再次成了襯托昭華公主“深明大義”、“心思靈巧”、“眼界高遠”的背景板!她甚至清晰地看到永珺世子那飽含贊賞與寵溺的目光落在昭華身上,那樣自然,那樣理所當然,仿佛昭華生來就該是如此光芒萬丈!
屈辱、難堪、不甘、嫉妒……種種尖銳而負面的情緒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瘋狂竄出,狠狠噬咬着她的五髒六腑。她死死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怨恨與淚水,貝齒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才能勉強忍住那即將決堤的崩潰。她感覺,自己在這個金碧輝煌的皇宮裏,在昭華公主那輪皓月面前,就像一顆企圖與之爭輝卻迅速黯淡下去的渺小星辰,像一個徹頭徹尾、努力表演卻無人喝彩的笑話。
永珺將紫薇那強忍崩潰的反應盡收眼底,又看了看身邊始終從容淡定、光華內斂卻讓人無法忽視的妹妹,心中對那兩位新格格的評價,已然有了清晰的定數。他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在桌下輕輕拍了拍昭華的手背,傳遞着無聲而堅定的支持與安撫。有他在,絕不會讓任何人,給他珍視如命的妹妹,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的委屈和困擾。
宴席在看似更加熱烈和諧的氛圍中繼續,絲竹管弦再起,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但在這浮華的表象之下,暗涌的波瀾,卻因永珺的歸來和這次看似尋常的才藝展示,而變得更加洶涌澎湃,難以掌控。紫薇心中的陰影與裂痕,愈發深重,幾乎要將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