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寒酥知道自己在班裏的位置——那個總是被目光刻意繞過的地方。
她的校服是最大碼,依然緊繃地裹在身上,布料在手臂和腰間勒出淺淺的褶皺。母親在服裝廠工作,能拿到成本價的校服,卻拿不到合適她的尺碼。“再長大一點就合身了,”母親總這樣說,但許寒酥已經五年級了,體重比身高長得快。
課間十分鍾,教室像炸開的蜂窩。女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分享新買的發繩和貼紙。許寒酥從不靠近。她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假裝在寫作業,鉛筆尖在紙上畫着一個又一個圓圈。
她試過的。
三年級時,班裏女生流行跳皮筋。她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問:“我能一起跳嗎?”
帶頭的陳婷婷看了她一眼,眼神從上到下掃過:“你會跳嗎?”
“我……可以學。”
“皮筋會斷的。”另一個女生說,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幾個女生捂着嘴笑起來。不是惡意的笑,而是那種更傷人的、理所當然的笑——仿佛她的請求本身就不合理。許寒酥站在原地,看着她們輕盈地跳躍,馬尾辮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她站了很久,直到上課鈴響。
從那天起,她明白了:有些遊戲,生來就沒有她的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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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燼陽轉學來的那天,天空是悶悶的灰白色。
班主任領他進教室時,許寒酥正盯着窗外的槐樹發呆。葉子黃了一半,在風裏無精打采地晃。
“這是新同學周燼陽。”班主任說,“大家歡迎。”
稀稀拉拉的掌聲。許寒酥抬起頭,看見講台邊站着的男孩。
他穿着合身的藍色外套,拉鏈拉到胸口。個子在班裏算高的,肩膀很平。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不是那種亮得刺眼的眼睛,而是安靜的,像秋日的潭水,沒什麼波瀾,卻很深。
“周燼陽,你先坐許寒酥旁邊吧,最後一排靠窗有空位。”
許寒酥的心髒一緊。她下意識地往牆邊挪了挪,盡量少占空間。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刺耳。
周燼陽拎着書包走過來,拉開椅子坐下。椅子腿和地面摩擦,聲音正常——沒有因爲她坐在旁邊就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許寒酥偷偷鬆了口氣。
一整節課,她繃緊身體,不敢動彈。她能感覺到新同桌的存在,像一塊突然投入平靜水面的石頭。數學老師在講分數,她的注意力卻全在餘光裏——周燼陽的手指幹淨,握筆姿勢標準,筆記本上的字整齊利落。
下課鈴響,前排幾個男生立刻圍過來。
“新來的,你家住哪?”
“以前哪個學校的?”
“會打籃球嗎?”
周燼陽一一回答,聲音平穩。許寒酥把頭埋得更低,假裝整理鉛筆盒。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像每次有新人來,總會有試探,有玩笑,然後她會成爲玩笑的一部分。
“哎,你怎麼坐這兒啊?”李昊的聲音響起來,帶着熟悉的調侃,“跟‘胖妞’坐一起,擠不擠?”
空氣凝固了一瞬。
許寒酥的橡皮從指間滑落,“啪嗒”掉在地上。她沒有彎腰去撿,只是盯着課本上模糊的數字。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燙得厲害。她應該習慣了。從小到大,這樣的話聽過無數遍。可每次聽到,那種羞恥感還是新鮮的——像有人當衆掀開了她最想藏起來的部分。
“挺寬敞的。”
聲音響起來,平靜,自然。
許寒酥愣住了。
李昊也愣了一下:“啥?”
周燼陽已經低頭在整理下節課的書,語氣稀鬆平常,仿佛只是在陳述事實:“窗戶大,透氣。而且,”他頓了頓,“後面出入方便。”
幾個男生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這個回答。李昊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切”了一聲,悻悻地轉回身去。
他們散開了,很快又聊起了新出的遊戲卡,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尷尬從未發生。
許寒酥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橡皮滾到了椅子腿旁邊,她伸手去夠——
另一只手先一步撿起了它。
周燼陽把橡皮遞到她面前。那是一塊最普通的白色橡皮,已經用得有點髒了。
“……謝謝。”許寒酥接過,聲音輕得像蚊子。
“嗯?”周燼陽側過頭。
許寒酥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搖搖頭,迅速轉回頭去。但心跳得厲害,咚咚咚,撞得胸口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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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活動課,天氣轉涼了。男生們在操場踢足球,女生們聚在樹蔭下聊天。
許寒酥走向操場最角落的單杠。那是她的“安全區”——離人群足夠遠,單杠結實,能承受她的重量。她雙手抓住冰涼的鐵杆,用力把自己撐上去,這個動作對她來說比別的女生費力得多。坐穩後,她晃了晃懸空的腿,目光落在足球場上。
周燼陽在踢球。
他的技術不算突出,但跑動積極,傳球時會大聲喊隊友的名字。汗水浸溼了他額前的碎發,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許寒酥看了會兒,從書包側袋掏出一本《安徒生童話》。這是她最珍貴的書,翻了很多遍,書脊都快散了。她翻到《醜小鴨》,每次看到那只被嫌棄的小鴨子最終變成天鵝時,眼眶總會發熱。
“喂——!”
一個足球朝這邊飛來。許寒酥本能地往後仰,球“砰”地砸在單杠柱子上,彈起,滾到她腳邊。
“扔過來!”球場那邊有人喊。
許寒酥合上書,小心地從單杠上滑下來。落地時震得腳掌發麻,她穩了穩身子,彎腰撿球。足球沾了灰,沉甸甸的。她雙手抱住,用力朝球場方向扔去——
球在空中劃出無力的弧線,在離球場還有四五米的地方就落了地,滾了幾圈,停在跑道邊。
“用點勁啊!”那邊傳來哄笑。
許寒酥站在原地,臉燒得通紅。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普通的白色運動鞋,鞋帶系得很緊,因爲腳腕胖,她總是系得很緊。
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抬起頭,看見周燼陽小跑着過來。他微微喘着氣,額頭上都是汗。他沒看她,徑直跑到球落的地方,彎腰撿起,在手裏掂了掂。
然後他轉過身。
“你想踢嗎?”他問。
許寒酥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足球。”周燼陽用腳尖把球勾起來,又讓它落回掌心,“想試試嗎?我教你。”
風從操場那頭吹過來,卷起塵土和落葉。遠處傳來女生跳皮筋的計數聲,清脆又遙遠。
許寒酥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手裏髒兮兮的足球,看着他平靜等待的眼神。他的眼睛裏有種東西,不是同情,不是好奇,就是單純的“你想不想試”。
鬼使神差地,她點了點頭。
周燼陽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他把球放在地上:“先用腳內側踢,這樣容易控制。”
許寒酥看着地上的球。皮革粗糙,縫線處有些磨損。她後退一小步,深吸口氣,抬腳——
踢空了。她整個人向前踉蹌,差點摔倒。
“噗。”一聲輕笑。
她窘迫地抬頭,看見周燼陽正別過臉去,肩膀微微聳動。不是嘲笑,是那種憋不住的好笑。幾秒後,他轉回頭,眼角還帶着笑意:“沒事吧?”
許寒酥搖搖頭,自己也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周燼陽把球撿回來:“再來。輕點,先碰到球。”
第二次,她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腳背碰到皮革,“砰”的一聲悶響,球滾出去兩三米。
“對了。”周燼陽跑去撿球,“就這樣。”
許寒酥繼續試。踢,撿,再踢。動作笨拙,球總是不聽話,但每一次腳碰到球的觸感都很真實——皮革的紋理,球的重量,還有腳趾傳來的微微震動。
她踢着踢着,忘了周圍。忘了自己站在操場角落,忘了遠處的目光,忘了緊繃的校服,忘了總是需要深呼吸才能蹲下的身體。世界只剩下腳和球之間的距離。
球又滾遠了。周燼陽跑去撿,許寒酥也跟着跑——她跑得慢,腳步沉重,沒幾步就開始喘氣。
球場邊,李昊和幾個男生正看着這邊。
“燼陽,當教練呢?”李昊揚聲說。
“嗯。”周燼陽撿起球。
“教她?”另一個男生說,聲音裏帶着明顯的不可思議,“她……跑得動嗎?”
那句話像針一樣扎進來。許寒酥停下腳步,剛才那點微弱的愉悅瞬間凍結。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緊繃的鞋帶。
時間被拉長了。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粗重的呼吸,風吹樹葉的聲音。
然後她聽見周燼陽的聲音:
“跑不動就走動。”
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踢球而已,又不比賽。”
許寒酥抬起頭。周燼陽已經走回她身邊,把球放回她腳邊:“繼續?”
她沒有動。她看着他,看着他平靜的眼睛,心裏突然涌起一股沖動——混合着委屈、憤怒和破罐子破摔的沖動。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尖銳:
“你……不覺得丟臉嗎?”
問完她就後悔了。太蠢了。太直接了。
周燼陽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他愣了一下,眉頭微皺,像是在認真思考。幾秒後,他說:
“爲什麼要丟臉?”
“因爲我……”許寒酥說不下去。因爲我胖?因爲我笨拙?因爲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該出現在球場?
周燼陽等了等,見她沒說完,用腳尖輕輕碰了碰球:“踢球就是踢球,”他說,“想那麼多幹嘛。”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尖銳的鈴聲劃破空氣。體育老師吹哨集合。
周燼陽看了她一眼:“明天再練。”
然後他跑向集合點。
許寒酥站在原地,看着腳邊的足球。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風吹過,冷颼颼的。
她慢慢走回單杠邊,背起書包。集合,解散,她混在人群中走回教室,全程低着頭。
放學時,她等人都走了,才收拾書包。經過周燼陽座位時,她停了一下。他的桌面上很幹淨,只有一本數學書,封皮上寫着名字:周燼陽。字跡工整有力。
許寒酥看了幾秒,快步離開。
回家的路要走二十分鍾。她走得很慢,書包在肩上沉甸甸的。路過便利店櫥窗時,她瞥見自己的倒影——寬大的校服,圓潤的臉,總是低着的頭。
她加快腳步。
到家時,母親正在廚房炒菜。簡單的青椒肉絲,香味飄滿屋子。
“回來了?”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今天怎麼樣?”
“挺好的。”許寒酥放下書包,“新來了同桌。”
“是嗎?男同學女同學?”
“男的。”許寒酥頓了頓,“他……教我踢球。”
母親愣了愣,隨即笑了:“挺好。多運動好。”
晚飯後,許寒酥寫作業。數學題有點難,她咬着筆頭想了很久。寫完作業,她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一個普通的軟皮本,封面印着星空。
她翻開新的一頁,拿起筆:
“今天來了新同桌,叫周燼陽。
他教我踢足球。
他說踢球就是想踢就踢,不用想太多。
我踢得不好,跑得也慢,但他沒說不好。
明天,也許可以再試試。”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窗外,天色完全黑了,星星稀疏地亮着幾顆。
她洗漱,上床。被子有陽光曬過的味道。
閉上眼睛,她想起下午踢球的感覺。腳碰到球的觸感,球滾動的軌跡,還有周燼陽說“明天再練”。
明天。
她輕輕吸了口氣,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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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許寒酥起得比平時早。她仔細梳了頭發,把校服整理平整。出門前,她從冰箱裏拿出兩個蘋果——母親昨天買的,說一天一個。
她把蘋果洗幹淨,用紙巾擦幹,放進書包。
到教室時,周燼陽已經在座位上了。他正在看一本《昆蟲記》,封面上畫着一只甲蟲。
許寒酥坐下,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蘋果,放在桌子中間:“給你。”
周燼陽抬起頭,看了看蘋果,又看了看她:“……謝謝。”
他拿起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很脆的聲音。
許寒酥也拿出另一個蘋果,小口小口地吃。蘋果很甜,汁水順着喉嚨滑下去。
早讀課開始了。今天讀的是《示兒》。周燼陽的聲音不高,但清晰: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許寒酥跟着讀,餘光偷偷看他。他讀書時很認真,眼睛盯着課本,嘴唇微微動着。
課間,她鼓起勇氣問:“你……爲什麼轉學?”
周燼陽正在整理書本,聞言抬起頭:“我爸工作調過來了。”
“哦。”許寒酥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周燼陽說:“你家住哪?”
“槐花巷。”許寒酥說,“學校後面。”
“我住棉紡廠宿舍。”周燼陽說,“不遠。”
許寒酥知道那裏,是老廠區的房子。她母親工作的服裝廠就在旁邊。
“你爸在棉紡廠?”她問。
“以前是。”周燼陽說,“現在調到這裏了。”
許寒酥點點頭。她想問更多,但沒問出口。
上課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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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越來越深。槐樹葉黃透了,風一吹,譁啦啦地掉。
許寒酥和周燼陽之間,有了一種安靜的默契。他們話不多,但會分享水果,會一起寫作業,會在活動課時一起踢球——雖然許寒酥還是踢得不好,跑幾步就喘,但周燼陽總說“慢慢來,不急”。
有一天,許寒酥被一道數學題難住了。她在草稿紙上算了好久,還是不對。
“這裏。”旁邊伸過來一支鉛筆。
周燼陽指着她的算式:“這一步算錯了。分數加減要先通分。”
許寒酥按照他說的重新算,果然對了。她鬆了口氣:“謝謝。”
“嗯。”周燼陽已經轉回去看自己的書了。
許寒酥看着他側臉,陽光照在他頭發上,泛着淡淡的光。她想,也許胖也不是完全不好——至少,這個座位足夠寬,他不會覺得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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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第一個周五,陰天。放學時,飄起了小雨。
許寒酥從書包裏拿出傘。周燼陽沒帶傘,站在走廊裏看雨。
“一起走吧。”許寒酥撐開傘,“我也往那邊。”
周燼陽看了看她,點點頭,走到傘下。
傘不大,兩個人靠得近。許寒酥盡量往旁邊讓,怕擠到他。
“不用讓。”周燼陽說,“雨會淋到。”
許寒酥停住動作。他們並肩走着,傘面在頭頂撐出一小片幹燥的天空。雨點打在傘上,噼裏啪啦,像在唱歌。
走到槐花巷口時,雨小了。許寒酥停下腳步:“我到了。”
周燼陽點點頭:“明天見。”
“明天見。”
許寒酥轉身走進巷子。走了幾步,她回頭。周燼陽還站在巷子口,見她回頭,揮了揮手。
她也揮揮手,然後快步跑回家。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
“今天下雨,和他一起撐傘。
傘很小,但夠用。
他說不用讓,會淋雨。
雨聲很好聽。
明天,希望不下雨,可以去踢球。”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爬上床。
窗外,雨停了,月亮從雲層後露出淺淺的光。
許寒酥閉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夢裏,她在踢球,跑得不快,但球一直往前滾。周燼陽在旁邊說:“不急,慢慢來。”
那是五年級的秋天,許寒酥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也可以像別人一樣,在陽光下奔跑。
雖然慢一點,但總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