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秋天來得悄無聲息。傍晚六點半,程波關掉電腦,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窗外,城市燈火漸次亮起,像被誰不經意撒了一把碎鑽。他揉了揉發酸的太陽穴,公文包提在手裏有些沉重——今天他又籤下了一個價值三百萬的合同,可心裏空落落的,像完成任務後的例行公事。
三十六歲,不算老,也不年輕了。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微胖,不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看起來就是個典型的辦公室職員。同事們都說他“文質彬彬”,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文質彬彬背後是無數次深夜加班和不敢拒絕的應酬。
手機震動了一下,妻子發來消息:“晚上不回來了,媽那邊需要人照顧,你叫外賣吧。”
程波盯着那行字看了幾秒,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最終只回了一個字:“好。”
結婚八年,沒有孩子,感情像被時間稀釋的茶水,淡而無味。妻子是相親認識的,談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只是兩個合適的人組成了一個家。偶爾,他會想起大學時喜歡的那個女孩,但記憶已經模糊得像隔着一層磨砂玻璃。
車在路口轉彎時,程波看到了一家新開的“悅心養生會所”。暖黃色的燈光從玻璃門透出來,在陰冷的秋夜裏格外誘人。他猶豫了一下,打了轉向燈。
“先生您好,第一次來嗎?”前台姑娘笑容甜美,遞上一份價目表。
程波的目光在那些項目名稱上匆匆掃過,最後停在最下面一行:尊享護理,699元。
“就這個吧。”他幾乎沒有思考。也許是太累了,也許只是不想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
“好的,請跟我來。”
走廊鋪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音樂若有若無,是某種不知名的輕音樂。程波被帶到一個房間,裝修簡潔,燈光柔和,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檀香。
“您稍等,技師馬上就到。”
門輕輕關上。程波坐在按摩床上,突然有些後悔。他從未去過這種地方,只是在同事的閒聊中聽說過。不過既然來了,他告訴自己,只是做個按摩而已。
敲門聲響起,很輕,三下。
“請進。”
門開了,一個女孩走進來。程波的第一印象是白,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穿着會所統一的米色制服,長發在腦後挽成髻,露出纖細的脖頸。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看人的時候有種小動物般的羞怯。
“先生晚上好,我是小英,今天由我來爲您服務。”她的普通話帶着輕微的南方口音,軟軟的,像棉花糖。
程波點點頭,有些局促地移開視線。
小英放下手中的籃子,裏面整齊擺放着各種按摩工具和精油。“先生,請您先換上這個。”她遞過來一套幹淨的浴袍,然後轉身面向牆壁,“您換好了叫我。”
程波換衣服時,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對自己說,這太荒唐了,一個三十六歲的人居然在這種地方緊張得像第一次約會的少年。
“我換好了。”
小英轉過身,臉上掛着職業性的微笑。她點燃一支香薰蠟燭,房間裏頓時彌漫開薰衣草的味道。“程先生,您平時工作一定很辛苦吧?肩頸特別僵硬。”
“你怎麼知道我姓程?”程波有些驚訝。
小英指了指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會員卡,“上面寫着呢。”
程波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這個笑容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幾歲,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小英也笑了,這次不是職業微笑,而是真正被逗樂的表情。“程先生,您笑起來很可愛。”
可愛。程波已經很多年沒聽過別人這樣形容自己了。在公司,他是程經理;在家裏,他是丈夫;在父母眼中,他是兒子。但“可愛”這個詞,似乎已經和他的人生絕緣很久了。
按摩開始了。小英的手法很專業,力道適中,程波感到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不是本地人吧?”程波閉着眼睛問。
“嗯,我是湖南嶽陽的。”
“嶽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程波隨口背出。
小英的手頓了一下,“您知道嶽陽?”
“去過一次,很多年前了。洞庭湖很美。”
“是啊,特別美。”小英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思念,“可惜我已經三年沒回去了。”
“爲什麼?”
小英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繼續按摩。就在程波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她輕聲說:“家裏需要用錢。”
程波睜開眼睛,從鏡子裏看到小英低垂的眼簾。她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小小的陰影,看起來格外脆弱。
“抱歉,我不該問這個。”
“沒關系。”小英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按摩進行到一半時,程波已經昏昏欲睡。長時間的工作壓力和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釋放。他感到小英的手離開了他的背,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半睜開眼,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小英褪去了那身米色制服,只留下貼身的衣物。她的身體在柔和的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澤,曲線玲瓏有致,白皙的皮膚上幾乎沒有瑕疵。
“程先生,”她的聲音比剛才更輕,“接下來的服務是尊享護理的一部分。”
程波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想說“不用了”,想說“這樣不合適”,但所有的言語都卡在喉嚨裏。他看着小英慢慢走近,看着她微紅的臉頰和微微顫抖的睫毛。
當她的身體貼上來時,程波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觸感,柔軟、溫暖,帶着年輕女性特有的香氣。她的皮膚像最細膩的絲綢,她的手指輕柔地滑過他的背部,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帶着試探的意味。
程波感到一陣眩暈。這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沒有色情場所的粗俗和直接,反而有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溫柔。小英的動作很慢,像是在進行某種藝術表演,每一個觸碰都精確而克制。
“您太緊張了。”小英在他耳邊輕聲說,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廓,“放鬆一點。”
程波閉上眼睛,任由陌生的感覺淹沒自己。這一刻,他不再是程經理,不再是丈夫,甚至不再是那個三十六歲的中年男人。他只是他自己,一個疲憊的、渴望溫暖的普通人。
時間變得模糊不清。當一切結束時,程波發現自己臉上有溼潤的痕跡。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了,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哭。
小英已經穿好衣服,正在整理工具。她的表情平靜,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程先生,服務結束了。”她遞過來一條熱毛巾。
程波接過毛巾,擦了一把臉。“謝謝。”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應該的。”小英收拾好東西,站在門口,“您休息一會兒再出去吧,不着急。”
她離開後,房間裏只剩下程波一個人。香薰蠟燭還在燃燒,薰衣草的味道混合着剛才的曖昧氣息,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程波坐起來,看着鏡子裏那個滿臉困惑的男人。
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動作緩慢。手機上顯示已經晚上九點了,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妻子打的。他沒有立即回電,而是盯着手機屏幕發呆。
離開房間時,程波在前台又看到了小英。她正和另一個女孩說話,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她轉過頭,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程波走到前台結賬。收銀員遞給他一張會員卡,“先生,今天感覺怎麼樣?以後可以常來。”
“挺好的。”程波機械地回答,刷卡付款。
走出會所,秋夜的涼風讓他打了個寒顫。回頭望去,“悅心養生會所”的招牌在夜色中閃着溫暖的光。程波突然想起小英說的那句話:“您笑起來很可愛。”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妻子的短信:“你到底在哪?怎麼不接電話?”
程波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妻子的號碼。“我馬上回來,剛才在開會,手機靜音了。”
掛斷電話,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玻璃門,然後轉身走向停車場。
車裏很安靜,程波沒有立即發動引擎。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小英的臉在腦海中浮現——她說話時微微上揚的嘴角,她按摩時專注的神情,還有最後那一刻,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東西。
那是什麼?羞怯?無奈?還是別的什麼?
程波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普通的秋夜,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不是驚天動地的改變,而是像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一圈圈擴散開來。
發動汽車時,收音機裏正播放着一首老歌:
“只是因爲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程波關掉了收音機。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在路燈下泛着金黃,一片葉子飄落在擋風玻璃上,然後被風吹走,消失在夜色中。
他踩下油門,駛向那個被稱爲“家”的方向。後視鏡裏,“悅心養生會所”的燈光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光點,消失在城市的霓虹之中。
但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結束。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終將抵達岸邊,只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