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天後的傍晚,合肥下着淅淅瀝瀝的秋雨。
程波在車裏坐了二十分鍾,雨刷器有節奏地左右擺動,車窗外的街景模糊又清晰,像他此刻的心緒。副駕駛座上放着剛買的降壓藥——上周體檢,醫生說他血壓偏高,需要放鬆心情,減少壓力。
放鬆心情。程波苦笑。他最大的壓力不是工作,而是每天回家面對的那片寂靜。
引擎熄火,程波拿起傘,卻沒有立即下車。透過雨幕,“悅心養生會所”的燈光依舊溫暖,門前的梧桐樹葉子已落了大半。他想起小英說自己是嶽陽人,想起她提到家鄉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光亮。
“最後一次。”他對自己說,“只是太累了,需要放鬆。”
推門而入,熟悉的前台,熟悉的檀香味。
“先生您好,歡迎光臨。”前台姑娘換了人,但笑容同樣甜美,“今天想做什麼項目?”
程波的目光在價目表上遊移。尊享護理,699元。他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頓。
“能指定技師嗎?”
“當然可以,您有熟悉的技師嗎?”
程波深吸一口氣,“小英在嗎?”
“我幫您查一下。”前台姑娘低頭查看排班表,“小英今天在,不過正在服務另一位客人,需要等大約二十分鍾,您方便嗎?”
“可以。”程波點點頭,心裏卻有些驚訝自己的果斷。
等待區很安靜,只有輕柔的背景音樂和窗外的雨聲。程波拿起一本雜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不斷問自己爲什麼會再來,爲什麼偏偏要指定小英。是因爲那天的服務特別嗎?還是因爲她說他“可愛”?
三十六年的人生裏,從未有人用這個詞形容過他。父母說他“懂事”,老師說他是“乖學生”,領導評價他“踏實可靠”,妻子說他“顧家”。但“可愛”這個詞,輕飄飄的,帶着某種柔軟的溫度,在他心裏悄悄扎根。
“程先生?”
熟悉的聲音。程波抬頭,小英站在不遠處,穿着那身米色制服,頭發挽得一絲不苟。她看起來有些驚訝,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真的是您,我剛才看到預約單還以爲是同名的人。”她的普通話依舊帶着軟軟的南方口音,比記憶中更溫和。
“記得我?”程波有些意外。
“當然記得。”小英引他走向走廊,“您上次說嶽陽樓,還背了《嶽陽樓記》,很少有客人知道嶽陽樓記呢。”
房間還是那間,擺設如舊,連香薰蠟燭的味道都一樣。程波卻覺得一切都不同了。
“您最近很累嗎?黑眼圈有點重。”小英一邊準備工具,一邊輕聲問道。
程波躺在按摩床上,閉上眼睛。“項目趕進度,連着加了兩周班。”
“要注意身體呀。”小英的聲音很近,手輕輕按上他的肩膀,“您這裏比上次還僵硬。”
按摩在沉默中進行。程波能感覺到小英的手法比上次更熟練,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她的手指似乎記得他身體的每一個痛點,準確找到那些緊繃的肌肉。
“小英,你來合肥多久了?”程波打破沉默。
“快兩年了。”
“喜歡這裏嗎?”
小英的手頓了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是工作的地方。”
“想家嗎?”
這次停頓更久一些。“想,但回不去。”她的聲音很輕,“我弟弟上學需要錢,媽媽身體也不好。”
程波睜開眼睛,從鏡子裏看到小英低垂的眉眼。她的睫毛很長,在燈光下像兩把小扇子。
“你多大了?”
“二十七。”小英抬起頭,兩人在鏡中對視了一瞬,她很快移開視線,“程先生呢?”
“三十六,比你大不少。”
“不大呀,剛剛好。”小英輕聲說,語氣裏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
按摩進行到一半時,程波已經徹底放鬆。雨聲敲打着窗戶,房間裏溫暖安靜,他的意識開始模糊。然後,他感覺到小英的手離開了他的背,聽到那熟悉的窸窣聲。
這一次,他沒有驚訝,只是靜靜等待着。
小英的身體貼上來時,程波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氣。她的皮膚依舊溫熱柔軟,但這次她的動作更大膽了些。她的手輕輕環住他的腰,身體完全貼合他的背部,兩人的心跳仿佛在同一個頻率。
“您今天比上次放鬆多了。”小英在他耳邊輕聲說,氣息溫熱。
程波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這種陌生的親密中。小英的手開始在他身上緩慢移動,從背部到腰部,再到肩膀。她的每一個觸碰都帶着試探和溫柔,像是在探索,又像是在安撫。
“程先生,”她的聲音更輕了,幾乎淹沒在雨聲中,“今天的服務項目,包括......”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程波明白。他能感覺到她的手在往下移動,動作輕柔而堅定。
時間仿佛靜止了。窗外的雨聲,房間裏的呼吸聲,香薰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所有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程波感到一陣眩暈,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一種從日常生活的桎梏中暫時逃脫的眩暈。
小英的手繼續動作,溫柔而有節奏。她的呼吸就在他耳邊,溫熱而均勻。程波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但又不想阻止。這種失控讓他恐懼,卻又莫名地感到一種解脫。
“放鬆,程先生。”小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讓自己放鬆一下。”
那一刻,程波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是部門經理,是丈夫,是兒子。他只是一個疲憊的男人,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被一雙溫柔的手撫慰着所有的疲憊和孤獨。
最終的那一刻,程波感到的不是罪惡感,而是一種深深的、幾乎讓他落淚的輕鬆。仿佛所有的壓力、焦慮和無處安放的情緒,都隨着那個瞬間消散了。
小英很快起身,用溫熱的毛巾爲他擦拭。她的動作熟練而自然,沒有任何尷尬或刻意。程波聽到她輕輕走向洗手間的腳步聲,然後是水龍頭打開的聲音。
“您休息一會兒。”小英回來時已經重新穿好制服,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眼裏卻有種程波看不懂的情緒。
程波坐起來,接過她遞來的溫水。“謝謝。”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小英開始收拾工具,背對着他。
“對你來說,只是工作嗎?”話一出口,程波就後悔了。他不該問這個問題,不該越過那條看不見的界線。
小英轉過身,臉上依舊掛着職業的微笑,但眼神認真。“程先生,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您重要嗎?”
程波愣住了。重要嗎?重要。不重要?好像也不重要。
小英似乎看出他的猶豫,輕聲說:“對我來說,每個客人都值得尊重。而您......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您把我當人看。”小英說完,低頭繼續收拾東西,仿佛剛才說的只是一句平常話。
程波的心被這句話擊中了。他看着小英纖細的背影,突然意識到,在這個燈光柔和的房間裏,在這個金錢交換服務的地方,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奇怪的聯系——兩個孤獨的人,在彼此身上尋找一點點溫度和認同。
整理完畢,小英站在門口。“程先生,下次如果累了,可以來找我。但......”她頓了頓,“如果覺得不應該來,就別勉強自己。”
程波抬頭看她,小英的眼神清澈而直接。那一刻,程波意識到,這個二十七歲的女孩比他想象中要敏銳得多。
走出房間時,程波在前台停留片刻。“我想辦一張會員卡。”
前台姑娘笑容滿面,“好的先生,充值三千送五百,五千送一千。”
程波拿出信用卡,“五千。”
拿到那張金色的會員卡時,程波知道這不再是一次偶然的消費。他已經跨過了一條線,盡管這條線模糊不清。
雨還在下,比來時更大了。程波坐在車裏,沒有立即離開。他看着會所的燈光,腦海中回放着剛才的一切。小英的手,小英的聲音,小英說的那句“您把我當人看”。
手機震動,是妻子發來的消息:“今晚回嗎?”
程波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懸停。雨刷器有節奏地擺動,車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最終,他回復:“回,在路上了。”
發動汽車前,程波最後看了一眼會所的燈光。那張金色會員卡放在副駕駛座上,在昏暗的車內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知道自己還會再來。也許下個月,也許下周,也許就在明天。這種認知讓他感到恐懼,但也有一絲隱隱的期待。
生活像一潭死水,而小英的出現,像投入其中的一顆石子。漣漪已經蕩開,平靜不再。程波不知道這些漣漪最終會擴散到哪裏,會帶來什麼後果。但此刻,在秋夜的雨幕中,他決定暫時不去想。
車緩緩駛入夜色,雨刷器左右擺動,像在擦拭着玻璃內外的兩個世界。
而“悅心養生會所”的燈光,在雨中漸漸模糊,卻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