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望江村,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此時,薛家低矮的瓦房裏卻彌漫着一股壓抑的苦澀藥味。
頭發花白的郎中收回搭在薛如鬆腕間的手指,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半晌,他神色沉重地搖了搖頭。
榻上的薛如鬆,面色蠟黃,眼窩深陷,曾經挺拔的身形如今只剩下一把嶙峋瘦骨。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襲來,他蜷縮着身子,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妻子龐氏見狀,趕緊上前輕拍他的後背,臉上哀婉異常。
咳聲漸息,薛如鬆喘着粗氣,靠在枕上,目光卻異常平靜,甚至帶着一絲了然。
站在一旁的薛昭,看着往日威嚴的父親如今飽受病痛的折磨,他緊緊攥着衣角,心頭像是壓着一塊巨石。
他年方十二,又兩世爲人,心智早熟。
當他看到郎中搖頭不語的樣子,心裏便已經知曉郎中的診斷和他偷偷診脈後得出的結果一樣,父親已經快油盡燈枯了。
他雖然不是薛氏夫婦的親生子,而是十二年前撿回來的一名棄嬰。
但是這些年來這對夫妻一直對他視如己出,細心養育。
在他心裏,恩重如山。
本想着等着來日飛黃騰達了,定要膝前盡孝,讓父母頤養天年。
誰曾想,世事多變。
薛如鬆緩了口氣,忽然轉向薛昭,努力擠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昭兒,爹嘴裏有些沒味,忽然想吃魚了。你去江邊看看,給爹釣條鮮魚回來熬湯,可好?”
薛昭一怔,深知父親這是有意支開自己。
看着父親憔悴卻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滿面愁容的母親和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後的妹妹薛仙兒,他最終點了點頭。
“爹,我這就去。”
說完,他離開房間,到柴房裏拿起那根自己精心削制的竹釣竿和一個小竹簍,默默離開了家。
聽到薛昭的腳步聲遠去,薛如鬆才重新看向王郎中,語氣平靜道:“王郎中,我這身子,自己清楚。你實話告訴我,還有多少時日?”
王郎中嘆了口氣,捋了捋胡須,低聲道:
“薛相公,你這息賁已入膏肓。
若是能精心休息,再用上好的參茸等名貴藥材仔細滋養,或能拖上一年半載。
若是再操勞費神,只怕月餘之間矣...”
老郎中話音未落,龐氏再也忍不住,掩面低泣起來。
六歲的薛仙兒見母親哭,小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角,也跟着抽噎起來。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薛如鬆臉上並無太多意外,只是眼神黯淡了一瞬。
他示意龐氏送郎中出去,並支付了診金。
龐氏回到床邊後,薛如鬆看着放聲嚎哭的妻女,長長嘆了口氣,隨後伸手輕輕拍了拍龐氏的手背。
“莫哭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薛如鬆這一生,雖功名未競,但有你們,有昭兒,也知足了。”
說完,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堅決起來:“這病,再治下去也只是白白浪費銀錢,拖些時日罷了。家裏的銀子,還是留着給昭兒將來科考用吧。”
龐氏抬起淚眼,望着丈夫,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丈夫決定的事,尤其是關乎薛昭前程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昭兒這孩子,”薛如鬆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兒子的身影,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與驕傲,“是個難得的讀書種子啊!”
“我五歲給他啓蒙,他七歲便能對句作詩。十歲時,四書五經已能通曉,就連晦澀的算術也是一點就通。”
“那相公爲何遲遲不讓昭兒進學?”龐氏之前一直有此疑惑,只是她一向是以夫爲綱,從不質疑丈夫的任何決定。
薛如鬆苦笑一聲。
“我之所以讓他沉澱了這麼些年,就是因爲怕他心性未定,如果年少得志,會滋長傲氣,最終泯然衆人矣。”
說完,他看向龐氏,眼中帶着一絲歉意:“娘子,有件事,我一直想辦,想問問你的意思?”
龐氏點了點頭。
“當初你將昭兒從寺廟外撿回來,我本以爲這是上蒼垂憐我們成婚多年未有子嗣,所以這才把昭兒賜給我們。”
“後來有了仙兒,我就動了讓昭兒入贅我們薛家的想法,這點你也是知曉的。”
龐氏仍舊頷首。
“可大雍律法明文,贅婿不得科考。
如果昭兒不是讀書的料也就算了,可他卻是天賦異稟,我們萬萬不能絕了他的前程。”
龐氏正色道:“這是當然。”
“所以,我想趁着我還活着,正式將昭兒收爲養子。
請族長和族老們做個見證,將他的名字堂堂正正寫入我薛家的族譜。
日後,我薛家的一切,都由他來繼承。
我這樣做,你可會怪我?”
龐氏聽到這話,眼淚流得更凶了,她握住薛如鬆枯瘦的手,哽咽道:
“相公,你說的什麼話!
從我把昭兒抱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我的親兒子了!
我怎麼會怪你?這是好事!
昭兒懂事孝順,仙兒也喜歡他這個哥哥,我們本就是一家人啊!”
薛如鬆欣慰地笑了,緊緊回握住妻子的手。
與此同時,薛昭已經來到了村外的江邊。
春水初漲,江面開闊,波光粼粼。
他尋了處平日裏魚群聚集的洄水灣,熟練地撒下用米糠和酒糟混合的打窩料,然後掛上蚯蚓,將魚鉤遠遠拋入水中。
魚竿穩穩地插在岸邊,浮漂隨着水波輕輕晃動。
薛昭卻沒有心思關注是否有魚上鉤。
他坐在江邊的石頭上,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稚嫩的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父親支開他時那故作輕鬆的眼神,母親強忍的淚水,郎中那聲無奈的嘆息,還有妹妹驚恐無助的模樣,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回旋。
他何等聰慧,上輩子又是中醫,豈會看不出薛父所患之病已經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息賁,便是後世所說的肺癌。
肺癌晚期即使是放在醫療技術發達的前世,也沒有治愈的有效手段。
想到這,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如果父親真的走了,我該怎麼辦?
江水東流,帶走了春光,也仿佛帶走了薛昭此生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