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原,官道如一條灰白的帶子,蜿蜒向南。
一輛豪華的馬車在積雪未消的路上緩緩而行,車輪碾過冰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車廂裏,嵐陵縣令徐向真裹着厚厚的裘衣,閉目養神。
臉上帶着幾分述職歸來的疲憊,但眉宇間卻鎖着一絲揮之不去的困惑與思量。
他腦海中反復回放着臨別前,知府大人與他那番看似隨意,卻意味深長的私下交談。
江大人並未過多詢問縣政,反而話裏話外,屢次提起一個名字。
望江村的薛昭。
言辭之間,充滿了對這個少年的贊賞,什麼“天賦異稟”、“心志高遠”、“他日必非池中之物”,不吝贊美之詞。
江大人甚至隱隱透露出因其治下有如此英才而對他徐向真教化有功的肯定,暗示他若善加護持這個少年,未來升遷可期。
這讓徐向真又是竊喜,又是莫名不安。
喜的是能得知府如此看重,前途似乎光明了些;
不安的是,他搜腸刮肚,也對這個名叫“薛昭”的少年毫無印象。
更想不明白一個偏遠村莊的少年,是如何能入得了堂堂知府法眼,且讓其如此念念不忘的?
“薛昭...望江村...”徐向真喃喃自語,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無論如何,等他回到嵐陵縣後,第一要務便是設法找到這個薛昭,好生結識一番,結個善緣。
若真如江大人所言,此子將來注定飛黃騰達,那麼自己今日的投資便是一本萬利。
即便不成,能與知府看重之人交好,也絕無壞處。
想到這裏,他心中竟生出幾分急迫,於是掀開車簾,對外面駕車的馬夫催促道:“再快些,趕在日落前回到縣衙!”
“是,老爺!”馬夫揮動鞭子,馬車速度稍稍提升,在寂靜的雪原上留下更深的車轍。
與此同時,嵐陵縣衙大門外,卻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薛昭身穿厚厚的棉袍,他手中緊握着一份連夜寫就、墨跡已幹的狀紙,小臉凍得微紅。
他的身邊,站着憂心忡忡的族長薛永年,以及三名薛家族中的青壯漢子。
昨日發生奪牛事件後,族人們經過商議,決定陪同薛昭前來告狀。
他們既是爲薛昭壯膽,也存了萬一事有不諧,拼着受罰也要護住薛昭周全的心思。
薛昭此行,並沒有告知母親龐氏,只說與族長進城有事。
深吸一口氣,薛昭走上前,用力敲響了縣衙門口的那面鳴冤鼓。
“咚!咚!咚!”
沉悶而有力的鼓聲,打破了縣衙前的寂靜,也吸引來了路人的目光。
很快,一名衙役出來,將一幹人等帶入了公堂。
縣令徐向真尚未歸來,今日升堂的,是縣丞朱得水。
公堂之上,“明鏡高懸”的牌匾下,縣丞朱得水慢悠悠地走上公座。
他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面皮白淨,留着兩撇細細的八字胡,眼神裏透着精明。
兩旁的衙役手持水火棍,齊聲低喝:“威...武...”
聲音帶着一股無形的壓力,在空曠的大堂回蕩。
朱得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似乎還沒從午睡中完全清醒,不耐煩地一拍驚堂木,拖長了聲音問道:“堂下何人?因何擊鼓鳴冤啊?”
薛昭上前一步,躬身行禮,朗聲道:“草民薛昭,乃本縣望江村人氏。今日狀告本縣衙役假借公務之名,巧取豪奪,違法亂紀,魚肉鄉裏!”
說罷,他雙手將狀紙高高舉起。
一名衙役上前接過狀紙,呈給朱得水。
朱得水漫不經心地展開狀紙,目光懶散地一掃而過。
當他看到被告是衙門裏的自己人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臉上便露出了輕蔑和不悅的神情。
他根本沒細看狀紙的內容,便隨手將狀紙丟在公案上,然後一拍驚堂木。
“哼!
我當是什麼天大的冤情!
原來是爲了一頭死牛的幾斤肉!
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敢來敲鳴冤鼓?
簡直胡鬧!
爾等速速散去,本官不予追究,若再糾纏,休怪本官治你們一個藐視公堂之罪!”
薛昭心中一驚,沒想到這縣丞連問都不問,就直接駁回。
他強壓怒火,據理力爭:
“縣丞大人明鑑!
此事雖小,卻關乎律法尊嚴,關乎百姓對官府之信!
《大雍律·廄庫律》明文規定,耕牛死後,肉歸鄉民,衙役不得額外索取!
王大山、趙林強奪半牛,已屬違法!
若此風不禁,則胥吏效仿,律法何在?公道何存?”
朱得水被薛昭當堂普法,臉上有些掛不住,惱羞成怒道:
“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子!
本官說了這是小事!
在這公堂之上,本官的話就是律法!
你說他們奪了半牛,可有憑證?
誰看見了?嗯?”
他目光陰冷地掃過薛永年等人。
薛永年連忙躬身道:“回大人,小老兒及全村鄉親皆可作證!”
“作證?”朱得水嗤笑一聲,“你們都是一夥的,證詞豈能作數?分明是串通一氣,誣告良差!本官看你們就是閒得慌,故意來給衙門找不自在!”
薛昭見對方如此蠻不講理,心知今日難以善了,但他仍不放棄,高聲道:
“大人!即便證據需查,也該傳喚被告衙役,雙方對質,方能水落石出!
豈能不分青紅皂白,便斷定我等誣告?
此舉恐難服衆!”
朱得水徹底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指着薛昭喝道,“好你個刁民!本官看你年紀小小,卻如此桀驁不馴,煽動鄉民,擾亂公堂!來人啊!”
“在!”兩旁衙役齊聲應和。
“將這些藐視公堂、無理取鬧的刁民,統統給我拿下!拘押十日,以儆效尤!”朱得水聲色俱厲,根本不給薛昭再開口的機會。
如狼似虎的衙役們一擁而上,就要拿人。
薛家族中的青壯們又驚又怒,想要反抗,卻被薛永年用眼神死死制止。
老族長深知,若在公堂上動手,那便是真的造反了,後果不堪設想。
他悲憤地閉上眼睛,任由衙役將鎖鏈套在了他們一行人的脖子上。
薛昭沒有掙扎,只是死死地盯着公座上一臉得意的朱得水,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憤怒,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在沒有權力和地位的情況下,所謂的律法、公道,在腐敗的吏治面前,是何等的蒼白無力!
冰冷、陰暗、散發着黴味的縣衙大牢內。
薛昭和他的族人們被推搡着關進了一間牢房。
牢門關上,牢房裏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啜泣聲。
過了許久,才有一位族叔重重地嘆了口氣:“唉,這叫什麼事啊!”
“狗官!分明是和那些衙役一夥的!”
“我們就不該來告。”
“不來告?難道就任由他們欺負?”
“好了,都別說了。”
族人們議論紛紛,語氣中充滿了沮喪、憤怒和後怕。
然而,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言指責過薛昭一句。
因爲他們都知道,薛昭此舉是爲了全村人出頭,是爲了爭一口氣,爭一個理。
薛昭靠坐在冰冷的牆角,聽着族人們的嘆息,看着從狹小窗口透進來的一縷微弱天光,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本以爲大雍是講律法的,就算討不回那半只牛,也能震懾一下這些胥吏。
沒想到升堂的不是縣令,而是徇私的縣丞,結果連累了族人們和他一起無辜入獄。
他後悔自己的沖動,同時也明白了,在這個時代,道理和律法,是需要地位和實力來支撐的。
沒有功名,你就是任人宰割的魚肉,說的話輕如鴻毛,沒人會聽。
“功名,權力。”薛昭在心中默念着這兩個詞,第一次對科舉功名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渴望。
他不再僅僅是爲了完成父親的遺願,不再僅僅是爲了光耀門楣,更是爲了擁有保護家人、庇護鄉裏、對抗不公的力量!
第二天,消息終於傳回了望江村。
龐氏聞訊,如同晴天霹靂,當場幾乎暈厥。
鎮定下來後,她連忙在幾位族人的陪同下,急匆匆趕到縣衙大牢探監。
隔着粗重的木柵欄,龐氏看到兒子穿着單薄的囚服,蜷縮在草堆裏,小臉蒼白,心疼得如同刀絞,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傻啊!你要是出了什麼事,讓娘可怎麼活啊!”
薛昭看到母親,連忙爬到柵欄邊,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
“娘,兒子沒事。
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嗎?
是兒子不孝,讓您擔心了。”
龐氏隔着柵欄抓住兒子的手,冰涼的溫度讓她心碎。
她泣不成聲,卻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只是反復叮囑:
“昭兒,娘不怪你。
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是想爲大家出頭。
可是你要記住娘的話,以後行事之前,一定要懂得量力而行啊!”
薛昭看着母親哭紅的雙眼,感受着她話語中深沉的母愛,重重地點了點頭。
“娘,兒子記住了。這次是兒子莽撞了。您放心,兒子以後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