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雲敘是被凍醒的。
不是北方臘月裏裹着棉被都能滲進骨頭縫的那種冷，是帶着金屬腥氣的、帶着某種精密儀器運轉時特有的、均勻到詭異的涼。
像一塊被恒溫箱伺候了三百年的不鏽鋼板，貼着後頸，緩慢而固執地吸走他最後一點體溫。
他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像粘了兩斤糯米糍粑。
鼻尖縈繞着一股味道——不是醫院消毒水的刺鼻，也不是老家倉庫裏的黴味，是種……淡淡的、類似臭氧和機油混合的氣息，清冽，卻毫無生氣。
“滴——體征穩定。意識蘇醒進度87%。”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男不女，沒有起伏，像用圓規在玻璃上劃出的直線，精準，卻刮得人耳膜發麻。
商雲敘猛地繃緊了背脊。
這不是他的房間。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暴雨夜的倉庫。爲了搶救爺爺留下的那幾箱老種子，他踩着沒過腳踝的積水往裏沖，腳下一滑，後腦勺磕在水泥台階上。
疼嗎？好像不怎麼疼，就是眼前一黑，像被人用浸了墨的棉花捂住了臉。
可現在……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掀開眼皮，視線先是一片模糊的白，像隔着磨砂玻璃看太陽。
幾秒後，畫面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光滑如鏡的金屬天花板，紋路細密，嚴絲合縫，連一粒灰塵都找不到。
這不對勁。
他動了動手指，指尖觸到的是同樣冰涼的金屬表面，硬得硌人。
低頭一看，自己正躺在一個類似膠囊的艙體裏，艙壁泛着柔和的銀藍色光澤，邊緣有一圈淡綠色的指示燈，正規律地明滅着，像某種緩慢呼吸的生物。
“滴——意識蘇醒進度100%。歡迎回到現實界面，商雲敘先生。”
那個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更近了，仿佛就藏在艙體的某個角落。
商雲敘撐起上半身，腦袋一陣眩暈，無數陌生的畫面和信息像被人硬塞進了太陽穴，嗡嗡作響。
他看到流光溢彩的空中航道，看到面無表情的人們對着虛擬屏幕機械操作，看到工廠裏流水線般產出的、包裝成牙膏管模樣的“營養劑”，還看到……一份冰冷的繼承文件。
“灰寂星……編號S-739，廢棄實驗星，面積527平方公裏，地貌以荒漠爲主，無穩定水源，無智慧生物活動記錄……繼承人：商雲敘。”
信息碎片像潮水般涌來，又驟然退去。商雲敘扶着額頭喘氣，手心全是冷汗。
他大概……是死了。然後，又活了。只不過，換了個地方，或者說，換了個世界。
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個時代。沒有青磚黛瓦，沒有稻田蛙鳴，甚至沒有泥土的味道。
這裏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過度設計”的精致，幹淨得像被漂白劑泡過，卻空曠得讓人心裏發慌。
他掙扎着爬出膠囊艙，腳剛落地，就打了個寒顫。地面也是金屬的，光腳踩上去，涼意順着腳心往上竄，一路涼到天靈蓋。
他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穿着一套銀灰色的緊身衣，質地柔軟，卻沒什麼溫度，像是某種貼身的儀器。
“檢測到個體活動，啓動環境適配模式。”
隨着聲音落下，艙體旁邊的牆壁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狹窄的通道。通道盡頭有光，隱約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
商雲敘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腿走了過去。通道很短，盡頭是扇自動門，感應到他的 presence，悄無聲息地向兩側滑開。
然後，他看到了“外面”。
與其說是外面，不如說是個簡陋的控制室。十幾個屏幕嵌在牆上，大多是黑的，只有中間一個亮着，顯示着灰撲撲的星球全貌——那大概就是“灰寂星”了，從太空看過去，像一塊被隨手丟在宇宙垃圾堆裏的髒石頭，只有極零星的地方泛着點金屬的反光。
房間裏散落着一些廢棄的儀器，蒙着厚厚的灰塵。灰塵是這裏唯一有點“人氣”的東西，帶着時間的顆粒感，在從通風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裏，緩慢地、自由地飄着。
商雲敘走到控制台前，手指拂過布滿灰塵的按鍵，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他按下一個凸起的按鈕，屏幕閃了閃，跳出一行行文字，旁邊還配着些他看不懂的符號。
“星際紀年3721年，第4季度。S-739星球環境數據：大氣含氧量19.3%，低於標準值2.1%；地表平均溫度日間42℃，夜間-17℃；主要地貌：沙礫荒漠（78%），金屬廢墟（21%），未知區域（1%）。”
“警告：該星球已被列爲‘低價值廢棄地’，無定期物資補給，無星際航道經過，生存等級：D-。”
商雲敘盯着“生存等級D-”看了半天，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前世他在老家種田，最慘的時候被台風卷走了半畝玉米地，也沒覺得這麼絕望過。這地方，說是地獄難度都算抬舉了。
他轉身想找點水喝，剛走兩步，就被腳下的一根金屬線絆了一下，踉蹌着撞到了身後的一個櫃子。櫃子裏掉出一個巴掌大的東西，“啪”地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個類似手環的東西，銀黑色，表面光滑，邊緣有個小小的屏幕。
商雲敘撿起來，剛碰到它的瞬間，手環突然亮起，屏幕上閃過一道淡金色的光，緊接着，一個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
這個聲音很輕，像春風拂過風鈴，帶着點雀躍的調子：“叮！檢測到適配宿主，情緒收集系統綁定中……10%…50%…100%！綁定成功！”
商雲敘：“？”
他懷疑自己是撞壞了腦子，不然怎麼會出現幻聽。他晃了晃頭，想把那聲音甩出去，可它卻自顧自地繼續說：“宿主您好呀！我是您的專屬情緒收集系統，竭誠爲您服務！”
“……” 商雲敘試探着問，“你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哦！” 系統的聲音帶着點小得意，“我是宇宙級文明產物，旨在收集‘情緒能量’，幫助宿主改善生存環境，實現人生理想！簡單來說，您只要讓別人產生情緒波動，就能獲得‘情緒值’，情緒值可以兌換系統商城裏的任何東西——種子、工具、寵物、甚至星球改造道具，應有盡有！”
商雲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看了看窗外灰撲撲的荒漠，又看了看手裏亮着光的手環，突然覺得，這穿越好像也不是那麼糟？
“別人？” 他抓住了重點，“這裏除了我還有別人？”
“目前沒有哦，” 系統的聲音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們可以直播呀！把您在灰寂星的生活畫面傳到星際網絡上，讓全宇宙的人都看到！只要他們看了您的直播，產生了好奇、開心、感動、驚訝……這些情緒，您就能拿到情緒值啦！”
商雲敘沉默了。直播？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直播什麼？直播自己怎麼被渴死，還是怎麼被曬成肉幹？
他正想吐槽，腦海裏突然涌入更多關於這個“星際社會”的信息。
這個時代的人類，住着全自動的房子，吃着調配好的營養劑，工作由AI安排，娛樂靠虛擬世界。
科技高度發達，卻也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每個人都框在裏面，按部就班，精準高效。
可代價是，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感知情緒的能力。他們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爲一朵花開而駐足，也不會爲一句關心而心動。醫生管這種病叫“失感症”，說是科技依賴症的晚期表現，無藥可治。
“您看，” 系統的聲音適時響起，帶着點誘惑，“大家都過得那麼……沒意思。您不一樣呀，您會種地，會養雞，會對着夕陽發呆——這些都是他們從沒見過的東西！只要您直播，肯定能讓他們產生情緒的！”
商雲敘靠在布滿灰塵的櫃子上，看着窗外那片荒涼的土地，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前世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守着爺爺留下的幾畝地，種點自己喜歡的東西，養只貓，再養條狗，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惜，一場意外打斷了所有。
而現在，他站在一顆荒蕪的星球上，一無所有，卻好像……有了實現這個夢想的可能？
雖然，觀衆是一群可能連“開心”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星際人。
“怎麼開啓直播？” 他問。
“叮！宿主果然英明神武！” 系統的聲音歡快起來，“只要您在心裏默念‘開啓直播’就好啦！系統會自動生成直播間，同步到星際公共頻道哦！”
商雲敘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的金屬味依舊刺鼻，但好像……也沒那麼難忍受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緊身衣，走到房間唯一的窗戶前，看着外面被風沙卷起的、昏黃的天空。
“開啓直播。” 他在心裏默念。
“叮！直播間創建成功！房間號：星際種田001。正在同步至星際公共頻道……同步成功！當前在線人數：0。”
系統的聲音剛落，手環的屏幕上跳出一個虛擬界面，上面顯示着一個小小的直播窗口，窗口裏是他自己的臉——有點蒼白，眼神裏帶着點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
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的在線人數跳動了一下。
1。
緊接着，一條彈幕飄過，白色的字體，孤零零地掛在那裏：
“這是什麼？新出的虛擬生存遊戲嗎？畫質好差。”
商雲敘看着那條彈幕，突然笑了。他對着窗口，指了指外面的荒漠，用一種近乎自言自語的語氣說：“不是遊戲。這裏是我家。以後，我就在這兒種點東西。”
風沙敲打着窗戶，發出沙沙的聲響。手環的屏幕上，那個“1”還在閃爍着。
而在遙遠的、被冰冷科技包裹的星際城市裏，某個剛結束一天機械工作的年輕人，正對着虛擬屏幕上那個灰撲撲的直播間，第一次停下了滑動的手指。
他看着畫面裏那個站在窗前的人，看着他身後那片陌生的、充滿塵埃的土地，心裏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很淡，像投入湖面的一顆石子，只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但那確實是一種……他很久沒有過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