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小屋的門,在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漸漸瀝瀝的秋雨聲。
夜寒背靠着冰冷潮溼的門板,緩緩籲出一口帶着鐵鏽味的濁氣。剛才在石屋中與王執事的短暫對峙,兩次施展【凝針訣】,以及最後引動輪回印記那一絲微不可察的餘威震懾,幾乎榨幹了他這具廢脈軀體剛凝聚出的所有元氣。
丹田空空如也,只有那點“輪回之源”的印記,依舊在識海深處散發着恒定而冰冷的微光,緩慢地汲取、轉化着空氣中稀薄到近乎無的靈氣。精神力更是枯竭,靈魂深處那些被強行壓制的破碎記憶,如同困在籠中的凶獸,不斷沖撞着脆弱的壁壘,帶來陣陣尖銳的隱痛。
他滑坐在地,粗布衣衫下擺浸透了門邊滲入的雨水,冰涼刺骨。但他沒有立刻調息,而是緩緩抬手,探入懷中內襯。
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物。
溫涼,沉實,帶着一種歷經歲月的潤澤感。
他將其取出。
一塊巴掌大小、形制古樸的墨色玉玦,靜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掌心。玉玦呈不規則的弧形,邊緣圓潤,表面沒有任何雕飾,只有自然形成的、如同雲霧又似星痕的暗色紋路,在屋內唯一一扇破窗透進的慘淡天光下,流轉着幽邃的光澤。入手分量不輕,質地非金非玉,更似某種不知名的骨質。
夜家祖傳之物,墨玉玦。
從小到大,這塊玉玦一直掛在他的脖頸上,直到前幾年身體實在虛弱,才取下貼身收藏。除了觸手生溫、冬暖夏涼,以及異常堅硬(他曾嚐試用鐵器敲擊,連白痕都未曾留下)外,從未顯現過任何神異。家族長輩也語焉不詳,只說是一位雲遊高人贈予先祖的信物,須妥善保管。
王執事今日突然提及,索要此物,真的是因爲懷疑它與“寒霄”之名有關,還是僅僅想趁機搜刮?
夜寒凝視着掌中墨玦。往日看來平平無奇的紋路,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些許不同。
不是肉眼所見的不同,而是一種……感覺。
當他將一絲微弱到極致、剛剛在“輪回之源”輔助下重新凝聚的精神力,嚐試着探向墨玉玦時,那玉玦表面流轉的幽邃光澤,似乎微微頓了一瞬。
緊接着,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吸力傳來,主動攫取了他那絲精神力!
夜寒心中一驚,但並未抗拒。他如今精神力雖弱,本質卻因輪回印記的初步解封而不同,帶着一絲超然物外的“觀測”特性。
精神力沒入墨玉玦的瞬間——
“轟!”
並非巨響,而是一種沉寂了萬古的厚重感,混雜着無數細碎、模糊、仿佛隔了無盡時空傳來的低語與光影碎片,轟然涌入他的意識!
這一次涌入的信息,與輪回印記解封時那狂暴混亂的記憶洪流截然不同。它更加……有序?不,不是有序,是更加“根源”,更加“古老”,像是一段被歲月徹底風化的碑文,只剩下最原始的、承載着某種“理”與“意”的刻痕。
沒有具體的畫面,沒有連貫的聲音。
只有一種“感覺”。
冰冷、死寂、卻又孕育着無窮生機的“墟”的感覺。
廣袤無垠、星辰誕生又幻滅的“宇”的感覺。
還有……一道模糊到幾乎消散、卻依舊能感受到其斬斷一切、破滅萬法、孤高絕傲意境的……劍意殘留?
這劍意……夜寒靈魂深處,屬於“寒霄劍尊”的那部分記憶碎片,猛地悸動了一下!
不是寒霄的劍意。本質同樣高絕,甚至……更加古老,更加……貼近某種“源頭”?
夜寒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嘴角再次溢出血絲。墨玉玦傳來的信息沖擊力雖不如輪回印記解封時狂暴,但其承載的“意”太過高遠沉重,以他此刻的狀態,僅僅是稍微接觸,便如螻蟻窺天,心神劇震。
他果斷切斷了精神力的連接。
墨玉玦表面的幽光緩緩平復,恢復了古樸沉寂的模樣,只是握在手中,那溫涼的觸感似乎更加清晰了些許。
夜寒靠着門板,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靈魂的震蕩。他低頭看着墨玉玦,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與深深的思索。
這絕非凡物。
王執事的覬覦,或許歪打正着。此物就算本身沒有驚天動地的威能,也必然牽涉到極大的秘密,甚至可能與自己的“輪回”,與“寒霄”的過去,有着某種聯系。
那股“墟”與“宇”的感覺,還有那道古老劍意……究竟是什麼?
他嚐試再次以精神力小心探查,這一次,墨玉玦沒有再傳遞任何信息,只是那股溫涼的氣息,似乎與他丹田深處“輪回之源”的印記,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共鳴。
很微弱,若非他此刻精神高度集中,且同源感應,幾乎無法察覺。
這共鳴,似乎在指引着什麼……方向?或者說,是一種微妙的吸引?
夜寒目光投向小屋窗外。雨幕漸密,天色昏暗,遠處玄元宗的山巒輪廓在雨中模糊不清。墨玉玦傳來的那絲微弱吸引,似乎指向宗門深處,某個人跡罕至的方位?
是巧合,還是此物感應到了什麼?
他暫時壓下探究的沖動。當務之急,是恢復實力,應對眼前的危機。王執事絕不會罷休,暗中的窺探只會越來越多。必須盡快擁有自保之力。
將墨玉玦重新貼身藏好,那溫涼的氣息貼着胸口皮膚,似乎讓他枯竭的精神恢復速度都略微加快了一絲。
他重新盤膝坐好,五心向天,運轉《基礎引氣訣要》。
這一次,他刻意引導着吸納進來的稀薄靈氣,在匯入丹田氣旋之前,先與胸口墨玉玦散發出的溫涼氣息接觸。
奇跡發生了。
那原本粗糙駁雜的天地靈氣,在觸碰到墨玉玦氣息的刹那,竟然變得柔順了許多,其中狂暴無序的部分被悄然撫平,更加精純的靈氣被剝離出來,效率比單純依靠“輪回之源”印記的轉化,竟然又提升了近兩成!
而且,經過墨玉玦氣息“梳理”過的靈氣,再被“輪回之源”印記轉化後,形成的淡白色真氣,品質似乎又隱隱提升了一線,帶着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古老韻味。
夜寒心中波瀾微起。
這墨玉玦,竟有輔助修煉、提純靈氣之效!雖然效果不如“輪回之源”印記那麼顯著,但兩者疊加,讓他這具廢脈之軀的修煉速度,竟然達到了一個可以清晰感知進步的程度!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他不再分心,全力沉浸在這難得的、高效的修煉狀態中。枯竭的丹田,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貪婪地吸收着經過雙重提純的精純真氣,那微小的氣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相對於他之前的速度而言)緩緩壯大、凝實。
時間在雨聲和規律的呼吸中流逝。
夜色漸濃,雨勢稍歇,只餘檐角滴水的殘響。
不知過了多久,夜寒緩緩睜開雙眼。眸中疲憊依舊,但深處卻多了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精芒。
煉氣一層,穩固了。
甚至,向着煉氣二層,邁出了微小卻堅實的一步。按照這個速度,或許……不用一個月,就能突破到煉氣二層?
這速度,放在玄元宗外門,也勉強可算中遊了。而對他這具“廢脈”而言,堪稱奇跡。
他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雖然依舊虛弱,但那種完全無力、任人宰割的感覺,消退了許多。丹田內,鴿卵大小的淡白色氣旋緩緩旋轉,提供着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感。
他走到破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冰涼的夜風帶着雨後泥土的腥氣涌入。遠處山林漆黑如墨,只有零星幾點宗門的長明燈火,在夜色中如同鬼火。
目光投向墨玉玦隱約指引的方向——那是玄元宗後山深處,一片被列爲禁地的荒蕪山谷方向,據說常年瘴氣彌漫,時有低階妖獸出沒,宗門弟子一般不會靠近。
那裏,有什麼在吸引墨玉玦?或者說,吸引着與墨玉玦產生共鳴的“輪回之源”?
危險,往往與機遇並存。
以他現在的實力,貿然深入禁地,無異於找死。但這份感應,必須記下。等實力稍強,必須去探一探。
就在這時,他耳廓微動。
極其細微的、幾乎與風聲雨滴融爲一體的腳步聲,從屋外不遠處傳來。不止一人,腳步輕緩,帶着刻意的小心,卻瞞不過他此刻因修煉而略微強化、且被輪回印記淬煉過的敏銳感知。
來了。
夜寒眼神微冷。是王執事派來探查的?還是其他覬覦墨玉玦,或者單純想落井下石的人?
他悄無聲息地退回屋內陰影中,呼吸變得綿長低微,整個人仿佛與黑暗融爲一體。右手食指,微微勾起,一縷微不可察的真氣,開始按照【凝針訣】的路徑悄然凝聚。
腳步聲在屋外停頓。有壓低的交談聲,被夜風吹散,只捕捉到零星字眼。
“……確定……在屋裏……”
“……執事吩咐……看看動靜……”
“……小心點……白天……”
少頃,一道黑影,如同狸貓般輕盈地翻過低矮的院牆,落地無聲,朝着小屋門扉摸來。另一道黑影則守在牆外陰影中,警惕地觀察四周。
夜寒屏住呼吸,心跳平穩。來人修爲不高,大約煉氣二三層的樣子,但身手矯健,顯然是擅長潛行探查之輩。
牆內那道黑影摸到門前,側耳傾聽片刻,隨即從懷中掏出一物,似乎是一根細管,準備從門縫中吹入。
迷煙?還是毒氣?
夜寒不再等待。
就在那人低頭湊近門縫的刹那,夜寒左手猛地拉開房門!
“吱呀——!”
突如其來的動靜讓門外黑影渾身一僵,下意識抬頭。
迎接他的,是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眸子,以及一點疾射而至、微不可見的氣芒!
【凝針訣】——目標,喉結下方半寸的“廉泉穴”!
距離太近,事發突然,那黑影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得喉頭一麻,緊接着呼吸驟然困難,眼前發黑,手中細管“啪嗒”掉落在地。
他雙手扼住自己的喉嚨,發出“嗬嗬”的怪響,踉蹌倒退,驚恐地瞪着從門內陰影中緩緩走出的夜寒。
牆外另一人聽到動靜,低喝一聲:“怎麼回事?”隨即飛躍而入,看到同伴痛苦倒地的模樣,又看到靜靜立在屋前、面色蒼白的夜寒,眼中厲色一閃。
“小子,找死!”他毫不猶豫,煉氣三層的靈壓爆發,並指如刀,帶着破風聲,直插夜寒心口!招式狠辣,顯然是下了殺手,絕非簡單的探查!
夜寒早有準備,在那人躍入院中的瞬間,身體已微微側開,同時腳下看似慌亂地一滑,向旁邊倒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記凶狠的指刀。
指風擦過衣襟,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夜寒倒地之時,右手食指再次隱秘一彈!
第二枚氣針,射向對方小腿外側的“陽陵泉”!
那人一擊落空,正待變招,忽覺右腿外側一酸一麻,整條腿力道頓時泄了大半,身形一個趔趄。
就是現在!
夜寒倒地後並未停頓,左手撐地,右腿如毒蠍擺尾,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掃向對方支撐身體的那條左腿腳踝!
這一掃毫無章法,純粹是街頭混混打架的野路子,卻勝在出其不意,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咔嚓!”
一聲輕微的骨裂聲響起,伴隨着那人淒厲的慘叫!
“啊——我的腳!”
夜寒一擊得手,毫不戀戰,順勢翻滾,拉開距離,迅速站起,喘息着看向倒地抱着腳踝慘叫的襲擊者,以及旁邊那個依舊捂着喉嚨、痛苦蜷縮的第一人。
兩個煉氣期修士,一被制住要害,一被廢了腳踝,暫時失去了威脅。
夜寒臉色更白,兩次全力施展【凝針訣】,加上剛才那一下搏命般的踢擊,幾乎耗盡了他剛剛恢復不多的真氣,胸口劇烈起伏。
他冷冷看着地上兩人:“王執事派你們來的?”
腳踝受傷那人痛得滿頭冷汗,聞言又驚又怒,惡狠狠地瞪着夜寒,卻不答話。另一人還在艱難喘氣,眼中滿是恐懼。
夜寒不再多問。他走上前,在兩人驚駭的目光中,快速搜身。從他們身上摸出幾塊下品靈石,兩瓶最普通的療傷藥散,一些零碎雜物,以及……一面刻有玄元宗外門執事殿標記的青銅腰牌。
果然是王執事的人。
夜寒將靈石和藥散收起,腰牌扔回給那人。這些證據,現在拿出來毫無意義,反而可能打草驚蛇。
“回去告訴王執事,”夜寒聲音冰冷,“再有下次,來的,就不會是你們這種廢物了。”
說完,他不再看地上兩人,轉身走回小屋,關上了門。
門外,只剩下壓抑的痛哼和夜風吹過枯草的沙沙聲。
屋內,夜寒背靠着門,緩緩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剛才那一下踢擊,反震之力也讓他腿骨生疼。
他走回破床邊坐下,取出剛才搜來的藥散,倒出一些粉末,胡亂敷在手臂被指風擦破的傷口上,火辣辣的刺痛感稍減。
然後,他立刻開始調息,運轉法訣,吸收靈石中更爲精純的靈氣,補充消耗。
這一夜,注定無法平靜。
王執事得知手下失手,會是什麼反應?更加忌憚?還是惱羞成怒,派遣更強的人來?
凌雲宗那邊,林清漪和葉挽秋,又在謀劃什麼?
墨玉玦指引的後山禁地,到底隱藏着什麼?
一個個問題,如同纏繞的絲線,勒緊了他的未來。
但夜寒的心,卻越發沉靜。
恐懼、彷徨、無助,是屬於過去那個“廢柴夜寒”的情緒。
而現在,他是夜寒,也是剛剛揭開第一世面紗、背負着輪回之秘的……未知存在。
路雖險,已見微光。
他握緊了胸口的墨玉玦,感受着那溫涼的氣息與丹田內“輪回之源”印記的微弱共鳴,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染過星血的古劍。
修煉,變強,解開秘密,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然後,去看看這諸天萬界,是否還如記憶中那般……無趣。
窗外,夜色最濃。
雨,又漸漸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