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着幾乎能燙傷皮膚的七十塊“巨款”，林淑賢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她就仔細梳洗了一番，換上了最體面的一件半舊不新的格子外套，將錢分幾處仔細藏好，只在外衣口袋裏放了十塊錢作爲定金。
她對着裂了紋的鏡子深吸一口氣，鏡中的女人眼神清亮，帶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今天，她要去敲開那扇寫着“出租”的紅紙的門，敲開她和丫丫的新生！
“丫丫，乖乖在家等媽媽，媽媽去給我們找個暖暖和和的新家，以後咱們再也不用在外面吹風淋雨了。”她親了親女兒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輕聲許諾。
丫丫迷迷糊糊地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新家會有大大的窗戶嗎？”
“會！一定會！”林淑賢笑着，心裏充滿了希望。
她按照記憶中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那條岔路口，看到了那扇貼着紅紙的窗戶。越是靠近，她的心跳得越快。這房子位置真不錯，雖然不在廠門口正街，但連接着家屬區和另一個小廠區，人流不算少，卻又不至於太過喧囂混亂。大小也正合適，開個小吃鋪綽綽有餘。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鼓起勇氣，敲響了那扇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
“誰呀？”一個略帶沙啞的中年男聲傳來。
“您好，請問是房東嗎？我看到您這房子出租，想來問問情況。”林淑賢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可靠。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着工裝、戴着眼鏡、看起來有些斯文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他上下打量了林淑賢一眼，目光裏帶着審視：“是你要租房子？做什麼用？”
“大叔您好，我姓林，想租下來開個小吃鋪，賣點早餐什麼的。”林淑賢連忙露出一個誠懇的笑容，“您看方便讓我進去看看房子嗎？”
房東聽到是小吃鋪，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似乎擔心油煙問題，但還是側身讓她進來了：“看看吧，地方不大，但收拾一下還行。”
房子裏面比外面看起來稍好一些，地面是水泥的，牆壁還算平整，只是積了些灰，角落裏堆着些雜物。最重要的是，它有一個臨街的、可以完全打開的窗戶，非常適合改成售賣窗口，後面也有足夠的空間支鍋立灶。
林淑賢越看越滿意，心裏已經飛快地規劃好了哪裏擺爐子，哪裏放桌子，哪裏給丫丫隔出一個小小的學習玩耍區域。
“大叔，這房子怎麼租？”她按捺住激動，小心翼翼地問。
房東推了推眼鏡，報了個價格：“一個月十五塊，押一付三，最少籤一年。”
十五塊！林淑賢心裏快速盤算，這個價格比她預想的稍高一點，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押一付三就是六十塊，她剛好能拿出來！雖然幾乎要掏空她所有的積蓄，但值得！
她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試圖講講價：“大叔，您看這房子也得簡單收拾一下，我一個小女子做生意也不容易，租金能不能稍微便宜點？十三塊一個月行不行？我可以一次性付清半年的！”
房東似乎有些意動，一次性付半年能省去很多麻煩。他猶豫着：“這個...十三塊有點低了...”
“大叔，您放心，我肯定把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做生意也本分分，絕不給您惹麻煩。”林淑賢趁熱打鐵，語氣真誠。
房東想了想，終於鬆口：“行吧，看你也是個實在人。十三塊就十三塊，但得一次性付半年。”
林淑賢心中狂喜，差點忍不住跳起來！她強裝鎮定，連忙從口袋裏掏出那準備好的十塊錢：“太好了！謝謝大叔！這是十塊錢定金，您收好！剩下的錢我明天湊齊了就來籤合同，給您送過來！”
房東接過錢，點了點頭，臉色也緩和了不少：“成，那說定了。明天這個點，你過來籤合同交錢。”
“哎！好嘞！謝謝大叔！”林淑賢幾乎是飄着走出那間小屋的。陽光灑在她臉上，從未覺得如此溫暖明媚。她成功了！她真的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店面了！“林家小吃”將不再是一個流動攤販，而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店鋪！
她一路小跑着回家，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分享給丫丫。她甚至已經開始計劃明天交了錢後，要去買石灰水粉刷牆壁，要去舊貨市場淘換一張結實的舊桌子...
然而，第二天，當她懷揣着剩下的五十三塊錢巨款，再次敲響那扇木門時，迎接她的，卻是房東一張截然不同的、寫滿爲難和尷尬的臉。
“林...林同志，你來了啊...”房東眼神閃爍，不敢直視她。
“大叔，錢我帶來了，咱們籤合同吧？”林淑賢笑着拿出用布包好的錢。
房東卻沒有接，搓着手，支支吾吾地道：“那個...對不住啊，林同志，這房子...這房子我不能租給你了。”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林淑賢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心髒猛地一沉：“爲...爲什麼？大叔，我們昨天不是說好了嗎？定金您都收了！”
“定金我退給你！雙倍退給你！”房東像是被燙到一樣，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要塞給林淑賢，臉上帶着近乎哀求的神色，“這房子真不能租給你了，您行行好，另找別處吧，是我對不住你！”
林淑賢沒有接錢，她的心一點點冷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發緊：“大叔，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吧？是不是有人跟您說了什麼？”
房東臉色一變，眼神更加慌亂，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你別瞎猜！是...是我自家遠房親戚突然要來投奔，得留下這房子給他們住！對，就是這樣！”
這借口蹩腳得可笑。昨天還急着出租，今天就冒出個遠房親戚？
林淑賢看着房東驚惶的神色，哪裏還不明白？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能用這種手段，讓她租不到房子的人，除了周麗娟，還能有誰？！
憤怒和委屈瞬間沖上頭頂，但她死死咬住了牙關，知道跟房東鬧沒用，他顯然也是被迫的。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死死盯着房東的眼睛：“大叔，定金您收着，不用退雙倍。我只問您一句，是不是周廠長的千金，周麗娟，不讓您租給我的？”
房東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煞白，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名字。他幾乎是驚恐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猛地將二十塊錢塞進林淑賢手裏，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姑娘！錢你拿好！快走吧！別再來了！也別再打聽那間房了！我們小門小戶的，惹不起...惹不起啊！”
說完，他像是躲瘟神一樣，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甚至還從裏面傳來了插上門栓的聲音。
林淑賢捏着那二十塊錢，呆呆地站在緊閉的門外，渾身冰冷。
希望破滅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
周麗娟！果然是她！
就用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輕易碾碎了她好不容易看到的曙光！仗着她廠長老爹的權勢，就能如此爲所欲爲，斷人生路！
巨大的無力和憤怒席卷了她。她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難道就這麼算了？放棄租店面的想法，繼續回去擺攤，忍受風吹日曬，時刻提防着周麗娟下一次更陰毒的算計？
不！她不甘心！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這條街不止這一處房子！她就不信，周麗娟能只手遮天，讓全城所有的房東都不租房子給她！
她收拾起情緒，開始一家一家地打聽附近是否有房子出租。
然而，現實很快給了她更沉重的打擊。
一連問了好幾家，無論是臨街的還是巷子裏的，只要對方一聽她姓林，是個體戶想開小吃店，臉色立刻就會變得古怪起來，要麼直接擺手說沒有，要麼就支支吾吾地說剛剛租出去了，甚至有人一聽她開口，就立刻關上了門。
那種明顯的、統一的排斥和回避，讓林淑賢的心一點點沉入深淵。
周麗娟的“招呼”，打得遠比她想象的要徹底和狠毒！這是要徹底堵死她所有的路！
就在她幾乎絕望，站在街角茫然四顧時，一個在門口曬太陽、一直默默觀察着她的老大嬸，左右看了看，朝她悄悄招了招手。
林淑賢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連忙走過去。
老大嬸壓低了聲音，混濁的眼睛裏帶着一絲同情和警惕，悄聲說：“姑娘，別打聽了，這條街，乃至這附近，你都租不到房子的。”
林淑賢的心猛地一揪：“大嬸，爲什麼？”
老大嬸嘆了口氣，聲音更低了，幾乎如同耳語：“上頭有人發了話...打了招呼的，不準任何人把房子租給一個叫林淑賢的、賣小吃的姑娘...你呀，惹不起那人的...快走吧，另謀生路去吧...”
說完，老大嬸像是怕惹上麻煩一樣，趕緊轉身回了屋，也關上了門。
林淑賢獨自站在空蕩蕩的街角，只覺得秋風蕭瑟，寒意刺骨。
上頭有人...打了招呼... 惹不起...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她的心上。
原來，這就是權勢的力量嗎？可以如此輕易地，將一個努力想活下去的人，逼上絕路？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
巨大的憤怒和不甘，如同岩漿般在胸腔裏翻滾、涌動。
周麗娟，你想讓我死？
我偏要活！而且要活得比你好！比你精彩！
她的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和冰冷，望向紡織廠辦公樓的方向。
絕路？她林淑賢走過的絕路還少嗎？
重生一世，她絕不認輸！
既然明的不行，那她就另想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她倒要看看，周麗娟這只手，到底能遮住多大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