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晨風還裹挾着夏末的燥熱,林初夏第三次看向手腕上那只老式石英表——七點五十二分。還有八分鍾早自習就要開始。
“媽,我真的得走了!”她抓起櫃台上的書包,朝正在整理玫瑰花的母親喊道。
“早飯!你的早飯!”林母追出來,將一個還溫熱的飯盒塞進女兒懷裏,“今天開學第一天,別跑太快,注意安全……”
後半句囑咐被初夏拋在身後。她抱着書包和飯盒沖出“初夏花坊”,淺藍色校服裙擺掃過門楣懸掛的風鈴,叮當作響。
七點五十五分,公交站空無一人。上一班車剛走。
初夏的心髒重重一跳。從花店到市一中需要二十分鍾車程,步行至少要四十分鍾。她咬了咬下唇,轉身朝學校方向跑去。
書包在背後沉重地拍打,飯盒在懷裏晃晃蕩蕩。清晨的陽光刺破梧桐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這條路上都是穿着同樣藍白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步履悠閒,唯有她一個人在奔跑。
喘着氣沖進校門時,教學樓傳來刺耳的預備鈴聲。
高一(三)班在四樓最東側。初夏一步兩級台階往上沖,肺葉火燒般疼痛。走廊裏已經空蕩,各班隱約傳來老師講話的聲音。她停在緊閉的教室門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報告。”
門被拉開,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投射過來。講台上戴着金邊眼鏡的男老師停下點名,看向門口這個頭發微亂、臉頰通紅、懷裏還抱着飯盒的女生。
“第一天就遲到?”老師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對不起,老師,我……”初夏的聲音因喘息而斷斷續續。
“叫什麼名字?”
“林初夏。”
老師在花名冊上勾了一下:“進來吧。下次注意。”
初夏低着頭快步走進教室,目光迅速掃過——幾乎坐滿了,只剩下最後排靠窗還有兩個相鄰的空位。她走向那個角落,將書包放在裏側的桌上,自己坐在外側。這個位置很好,靠窗,能看到操場和遠處的梧桐樹,也不太引人注目——如果忽略剛才遲到時所有人的注目禮的話。
“好了,繼續點名。”老師推了推眼鏡,“陸星辰。”
“到。”
清亮而從容的男聲從身旁傳來。
初夏微微一怔,這才意識到鄰座已經有人。她偏過頭,用餘光瞥了一眼。
男生坐姿很放鬆,一只手隨意搭在桌上,指尖轉着一支黑色中性筆。他穿着同樣的校服,但襯衫最上面的紐扣解開着,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側臉輪廓分明,鼻梁很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此刻他正看着講台方向,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睫毛動了動。
初夏立刻收回目光,專注地盯着自己桌上的紋路。
“林初夏。”老師又叫了一遍。
“到!”她下意識挺直背,聲音有些過大。
教室裏傳來幾聲低笑。她感到耳根發熱。
“剛才不是到了嗎?”老師從花名冊上抬起頭。
“對、對不起……”
“坐下吧。”老師搖搖頭,繼續點名。
初夏僵硬地坐下,從書包裏取出筆記本和筆袋,動作刻意放輕,好像這樣就能減少存在感。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兩人的課桌上投下晃動的水波般的光斑。
“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姓陳,教數學。”陳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高中三年,我會陪着大家一起度過。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開學第一課總是類似的流程:自我介紹、校規校紀、高中生活的不同。初夏認真記錄着,字跡工整清晰。她的筆袋是用了三年的舊物,邊緣已經磨損,但裏面每支筆都按顏色排列整齊。
“臨時座位就先這樣坐,一個月後會根據摸底考成績和身高重新調整。”陳老師說,“現在,我需要兩位同學去教務處領新學期的教材。”
前排幾個男生立刻舉手。
“陸星辰,你帶個同學去。”陳老師點了名。
身旁的男生放下轉着的筆,起身:“好。”
“再需要一個……”老師的目光掃過教室。
初夏低下頭,假裝在整理筆記。她最怕這種需要主動表現的時刻。
“周明遠,你也一起。”
前排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應聲站起來。三人離開教室後,室內氛圍明顯鬆弛了一些。初夏輕輕舒了口氣,這才真正開始觀察這個新環境。
教室很新,牆壁雪白,黑板是墨綠色的,右側懸掛着多媒體設備。同學們大多還保持着陌生感,只有少數初中同校的人在小聲交談。前排兩個女生正在分享暑假去海邊的照片,笑聲清脆。
大約十分鍾後,走廊傳來推車滾輪的聲音。陸星辰和另一個男生推着滿載教材的小車進來,動作嫺熟地將一捆捆書放在講台旁。
“辛苦了。”陳老師點頭,“發下去吧,每人一套。”
發書的過程有些混亂。陸星辰負責念名字,周明遠和另外幾個主動幫忙的同學分發。初夏安靜地等着,直到聽見自己的名字。
“林初夏。”
她起身去接,遞書給她的正是陸星辰。兩人的手指短暫觸碰——他的指尖微涼。
“謝謝。”她低聲說。
“不客氣。”他回以禮貌的微笑,嘴角有一個很淺的梨渦。
初夏抱着厚重的教材回到座位,按照科目大小一一整理。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歷史、政治……高中課程比初中多了近一倍。她撫摸着嶄新的封面,油墨味淡淡地飄散出來,混合着教室特有的粉筆和木頭的氣息。
“你少了一本。”旁邊突然傳來聲音。
初夏轉頭,看見陸星辰指着她桌上那摞書:“生物。剛才發亂了,可能有人多拿了。”
她仔細數了數,確實只有八本。而前面已經有同學在抱怨多了一本生物。
“我幫你拿回來。”陸星辰很自然地起身,走向前排那個多拿書的女生。初夏聽見他說:“同學,這本應該是林初夏的。”
女生看了看書封面上的標籤,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拿錯了。”遞還時,她的目光在陸星辰臉上多停留了兩秒。
“給你。”陸星辰將書放在初夏桌上。
“……謝謝。”初夏又說了一遍,感覺自己像個只會重復這句話的機器。
“同桌嘛,應該的。”他重新坐下,又拿起那支筆開始轉。
第一節課是語文。老師是一位四十多歲、氣質溫婉的女教師,姓蘇。她沒有按部就班講課文,而是讓大家分享暑假讀過的一本書。
“不需要多麼深刻,只要是讓你有所觸動的就可以。”蘇老師微笑着說,“從第一排開始吧。”
初夏的心微微提起。她坐在最後一排,輪到她還需要很長時間——這給了她準備的機會,也延長了焦慮。
同學們分享的書目五花八門:科幻小說、歷史傳記、青春文學、經典名著……有人侃侃而談,有人三句結束。初夏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筆記本邊緣,腦海中快速篩選着應該說哪一本。《百年孤獨》?太沉重了。《小王子》?太常見了。她暑假其實讀了七本書,每一本都在日記裏寫了長長的讀後感。
“林初夏同學。”蘇老師的聲音突然響起。
初夏猛地抬頭,發現全班同學都看着她——原來在她胡思亂想時,已經輪到了她這一排。前面那個女生剛剛說完,現在該她了。
她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發出輕微的響聲。
“分享一下你暑假讀的書吧。”蘇老師鼓勵地看着她。
“我……”聲音卡在喉嚨裏。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想好的所有句子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感覺到臉頰開始發燙,手心滲出細汗。“我讀了……讀了……”
教室裏安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的沙沙聲。幾個同學回過頭看她,眼神裏有好奇,也有等待的不耐煩。
初夏張了張嘴,仍然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完蛋了,開學第一天就要在全班面前丟臉。她緊緊抓住桌沿,指節泛白。
“老師。”
清亮的聲音從身旁響起。
陸星辰舉起了手,姿態自然得像在回答一個普通問題。
“嗯?”蘇老師看向他。
“關於剛才那本《老人與海》,我有點不同的想法想補充。”陸星辰站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老師,“可以嗎?”
蘇老師愣了一下,隨即微笑:“當然,你說。”
“我覺得海明威寫的不僅是人與自然的抗爭,更是一種存在的尊嚴……”陸星辰的聲音在教室裏平穩流淌。他說話時偶爾會輔以簡單的手勢,眼神與老師和其他同學自然交流,仿佛這個發言已經準備了很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他身上。初夏還站着,但已經沒人看她了。她慢慢坐下,背脊僵硬,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不知是因爲剛才的窘迫,還是因爲此刻的解圍。
陸星辰講了大約兩分鍾,結束時蘇老師贊賞地點點頭:“很有見地。請坐。”
他坐下時,初夏用極低的聲音說:“謝謝。”
他沒有轉頭,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在意。
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課堂繼續。但初夏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她悄悄側目,看向鄰座男生線條清晰的側臉。他正認真聽着下一個同學的分享,睫毛偶爾眨動,指尖的筆不知何時已經停下。
下課鈴響起時,初夏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她收拾書本,將下一節數學課要用的教材拿出來。前排的周明遠轉過頭,隔着過道對陸星辰說:“嘿,剛才夠機智啊。”
陸星辰笑了笑:“正好有點想法。”
“你初中是二中的吧?我好像在校籃球隊比賽見過你。”
“對,打了兩年控衛。”
“我就說!下學期班級聯賽,靠你了啊……”
男生們迅速熟絡起來的對話在初夏耳邊模糊成背景音。她將筆袋打開,取出一支鋼筆,卻帶出了一片薄薄的東西——是她自制的書籤,用壓幹的勿忘我花瓣塑封而成,背面用鋼筆抄了一句聶魯達的詩。
書籤飄落在地,正好落在兩人椅子之間。
她彎腰去撿,另一只手也同時伸了過來。
陸星辰先一步拾起書籤,目光掃過上面手寫的小字:“我希望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他動作停頓了一瞬。
“你的?”他將書籤遞還。
“……嗯。”初夏接過,迅速夾回書裏,耳根又開始發熱。那是她最喜歡的詩句之一,但現在被一個幾乎陌生的男生看到,有種隱私被窺探的不適感。
“聶魯達?”陸星辰問。
初夏驚訝地看向他:“你知道?”
“我媽媽是西班牙語文學教授。”他簡單解釋,轉開了話題,“下節是數學課吧?陳老師的課。”
“對。”
“聽說他講課很快,做好筆記。”
“好。”
對話到這裏自然終止。初夏將書籤小心地夾在筆記本內頁,確保它不會再掉出來。前排的周明遠已經轉回去了,陸星辰則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學校規定不能在上課時使用,但課間不管。
教室漸漸喧鬧起來。同學們開始走動、交談,互相認識。初夏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操場上有高二高三的學生在上體育課,跑步的身影在紅色跑道上移動,像一串連貫的音符。
她翻開語文課本第一頁,在角落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級。字跡工整清秀,和書籤上的詩句出自同一支筆。
上課鈴再次響起前,她聽見前排兩個女生的低聲交談:
“陸星辰初中時就很出名,成績好,打球也帥。”
“難怪我覺得眼熟……他剛才幫那個遲到的女生解圍,是不是認識啊?”
“不知道。不過他倆現在是同桌誒。”
“真羨慕……”
聲音隨着陳老師走進教室而戛然而止。初夏握緊了手中的筆,目光落在黑板上的數學公式上,卻什麼也沒看進去。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角度,不再照在她的桌上,而是落在了陸星辰攤開的筆記本上。他的字跡有些潦草,但條理清晰,剛才語文課已經記下了半頁要點。
兩個相鄰的座位,中間隔着大約半臂的距離。一個筆跡工整,一個筆跡飛揚;一個安靜如深潭,一個明亮如星辰。
梧桐葉的影子在兩張課桌之間搖曳,像一道無形的、尚未被跨越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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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