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濃重。
洛蘭站在瞭望台上,望着北方野狗溝方向。
兩天了。
哈羅德帶着二十個人,在那邊打遊擊。每天都有傷者被抬回來,但羅德的人也沒討到好。
“少爺。”疤狼爬上高台,“商隊有回信了。”
洛蘭轉身:“怎麼說?”
“三支商隊,兩支直接拒絕。剩下一支願意談,但條件苛刻。”
“多苛刻?”
“糧食按市價三倍算。武器五倍。”疤狼掏出羊皮紙,“而且要求我們先預付一半。金幣或等值鐵錠。”
洛蘭接過羊皮紙。
借着即將熄滅的火把光,他看清了條款。
“他們不怕奧蘭多封殺?”
“這支商隊背後是北境公爵的某個遠親。”疤狼咧嘴,“奧蘭多男爵還不敢動他們。但風險溢價……總要收的。”
洛蘭心算着領地能拿出的東西。
礦洞儲備的鐵礦石,捕獵攢下的毛皮,還有一些草藥。
加起來,勉強夠付一半預付款。
但付完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告訴他們,我同意。”洛蘭把羊皮紙遞回去,“但要求七天內必須送到。”
“他們會加急費。”
“加。”
疤狼看着他:“你這是要把家底掏空。”
“家底沒了可以再攢。”洛蘭說,“人餓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晨光亮起時,營地已經蘇醒。
訓練場傳來呼喝聲。
疤狼的傭兵們在教新戰術——三人小組配合。
一個持盾在前,兩個持矛在後。
盾手格擋,矛手刺殺。
簡單,但實用。
“記住!”疤狼在人群中走動,“你們不是騎士,不用講究榮耀。活下來,殺死敵人,就是勝利。”
一個年輕人被木劍打中肩膀,踉蹌後退。
“疼嗎?”疤狼問。
“疼……”
“敵人砍你會更疼。”疤狼把他拉起來,“繼續!”
洛蘭走進鐵匠鋪。
爐火正旺。
老鐵匠帶着兩個學徒在鍛打鐵條。
“少爺。”老人抹了把汗,“按您的吩咐,先造矛頭。劍太費料了。”
洛蘭拿起一個剛打好的矛頭。
粗糙,但足夠鋒利。
“一天能打幾個?”
“五個。”老鐵匠說,“如果有更多炭,能到七個。”
“炭的問題我來解決。”
洛蘭走出鐵匠鋪,找到正在組織婦女編筐的艾莉亞。
“抽十個人,去北面林子燒炭。”他說,“疤狼會派人保護。”
艾莉亞點頭:“要燒多少?”
“越多越好。”洛蘭頓了頓,“注意安全。遇到狼人痕跡,立刻撤回。”
“明白。”
莉莉安從儲藏室出來,手裏拿着賬本。
“少爺,清點完了。”她聲音很低,“存糧只夠十二天。如果按現在訓練的量吃……只夠八天。”
“野菜呢?”
“快采完了。冬天了,能找到的越來越少。”
洛蘭看着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每一天,每一頓飯,都在消耗希望。
“魚獲呢?”
“河裏結冰了,只能鑿冰捕魚。”莉莉安說,“昨天只抓到三條小的。”
“繼續鑿。”洛蘭說,“三條也好。”
中午,哈羅德的小隊回來了。
這次沒抬擔架,但人人帶傷。
“少爺,我們燒了他們一個臨時營地。”哈羅德臉上有燒傷,“但羅德發狠了,派了三隊人搜山。我們得避兩天。”
“傷亡?”
“輕傷五個,重傷一個。”哈羅德聲音發澀,“重傷的是老湯姆……他兒子上個月死在礦洞裏。”
洛蘭閉了閉眼。
“帶他去找艾莉亞。用最好的藥。”
“藥快沒了。”
“那就用鹽水清洗,用幹淨的布包扎。”洛蘭睜開眼,“告訴他,他兒子沒白死。我們守住了礦洞的入口。”
哈羅德重重點頭,轉身離去。
疤狼走過來:“羅德被惹毛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怎麼說?”
“好事是他會急躁,會犯錯。”疤狼說,“壞事是……他可能會提前發動總攻。”
洛蘭看向北方:“奧蘭多的私兵還要五天才能到。羅德等得起。”
“除非他等不起了。”疤狼眯起眼,“你知道傭兵最怕什麼嗎?拿不到尾款。如果奧蘭多的人到了,戰功算誰的?戰利品怎麼分?”
洛蘭明白了。
羅德想獨吞功勞,獨吞礦脈。
所以他必須在那之前,打下黑石領地。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會動手?”
“三天內。”疤狼肯定地說,“他會集合所有力量,賭一把。”
三天。
洛蘭心往下沉。
商隊的糧食七天才到。
“我們能守三天嗎?”
“防守工事太簡陋。”疤狼實話實說,“木牆擋不住全力沖鋒。他們如果有破門錘……”
“那就別讓他們到牆下。”
洛蘭腦中飛快盤算。
“峽谷入口狹窄,最多容五人並排通過。我們在那裏設伏。”
“用人命填?”
“用陷阱。”洛蘭說,“挖陷坑,鋪尖刺。把廢鐵片、碎陶器都埋進去。再準備滾石。”
疤狼思考着可行性。
“需要時間。”
“那就現在開始。”洛蘭轉身,“動員所有人,除了訓練的和巡邏的,全部去峽谷口。”
命令下達後,整個領地動了起來。
老人和孩子搬運石塊。
婦女們編織藤網,填充碎石。
男人們挖掘陷坑,布置尖刺。
連傷者都在幫忙削制木刺。
老葛蘭帶着幾個老人,在營地西側挖地窖。
“少爺,糧食得有個地方藏。”老人說,“萬一……萬一守不住,這裏還能留點種子。”
洛蘭看着他們佝僂的背影,沒有說話。
下午,疤狼的傭兵在峽谷口布置絆索和警鈴。
細鐵絲系着小鈴鐺,藏在枯草裏。
敵人一旦觸碰,鈴聲會傳到瞭望台。
“只能預警,擋不住人。”疤狼說。
“預警就夠了。”
洛蘭站在高處,看着逐漸成型的防御工事。
三道陷坑,兩道絆索區,最後是滾石陣。
簡陋,但有效。
黃昏時,莉莉安找到他。
“少爺,有件事……”她欲言又止。
“說。”
“有幾個女人找我,問……問如果守不住,孩子怎麼辦。”
洛蘭沉默。
“她們願意自己留下,但希望孩子能送走。”
“送哪兒去?”
“不知道。”莉莉安眼裏有淚光,“她們只是……害怕。”
洛蘭看向營地。
孩子們在幫忙搬運小石塊,臉上帶着天真的笑容。
他們還不太明白,死亡是什麼。
“告訴她們。”洛蘭說,“我不會讓任何孩子死在這裏。如果真到了最後……礦洞深處有秘密通道。”
這是謊言。
礦洞根本沒有通道。
但他必須給她們希望。
夜晚降臨。
洛蘭沒有回屋睡覺。
他檢查每一道防線,每一處陷阱。
和守夜的每個人說話。
“怕嗎?”他問一個年輕守衛。
“怕。”年輕人老實點頭,“但更怕我娘和我妹落到羅德手裏。聽說他手下的人……不是人。”
洛蘭拍拍他的肩。
走到西坡,老葛蘭還在挖地窖。
“葛蘭爺爺,去休息吧。”
老人直起腰,捶了捶後背。
“少爺,我活了六十二年,逃了一輩子。”老人說,“從獸人手裏逃,從領主手裏逃,從飢荒裏逃。這次……我不想逃了。”
“爲什麼?”
“因爲這裏是我第一次種下自己的麥子。”老人指着那片薄田,“它們雖然長得不好,但它們是‘我的’麥子。您懂嗎?”
洛蘭懂。
那是根的感覺。
是歸屬。
“我們會守住。”他說。
“我知道。”老人笑了,缺了牙的嘴咧開,“您和以前的領主不一樣。您把我們當人看。”
這話讓洛蘭胸口發堵。
他做的只是最基本的。
但在這個世界,已經是恩賜。
凌晨時分,北方傳來狼嚎。
不是一只,是一群。
疤狼沖上瞭望台,臉色凝重。
“狼人動了。往野狗溝方向去了。”
“攻擊羅德?”
“不像。”疤狼側耳傾聽,“它們在集結。數量……很多。”
月光下,黑爪山方向隱約有黑影移動。
像潮水。
緩緩漫向野狗溝,也漫向黑石峽谷。
“它們要幹什麼?”洛蘭低聲問。
“不知道。”疤狼握住劍柄,“但肯定不是好事。”
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
照亮了峽谷口新挖的陷坑。
照亮了營地忙碌的人們。
照亮了北方地平線上,那片越來越近的黑影。
羅德的人。
狼人。
還有五天後到來的奧蘭多私兵。
三股力量,即將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碰撞。
洛蘭深吸一口氣。
握住腰間的劍。
劍柄冰涼。
但手心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