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鎬落下時,聲音與之前完全不同。
不再是沉悶的撞擊,而是清脆的、帶着回音的碎裂聲。
裂縫前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洛蘭舉起手,示意安靜。他走到裂縫前,將耳朵貼近岩壁。風聲——清晰的風聲,帶着草木氣息的風,正從對面涌來。
“退後。”他低聲說。
人們迅速後退,在洞穴中讓出一片空地。
洛蘭接過哈羅德遞來的長柄戰斧。這是一把矮人戰斧,斧刃雖然鏽蝕,但經過打磨後依然鋒利。斧柄由黑鐵木制成,沉重而堅韌。
他深吸一口氣,運轉呼吸法。
氣息在體內奔涌,流經雙臂,注入雙手。中級侍從的力量在這一刻完全釋放。
揮斧!
不是劈砍,是精準的刺擊——斧尖重重刺在裂縫最薄弱處。
“咔嚓——!”
岩壁應聲碎裂,不是崩落,而是像蛛網般蔓延開無數裂痕。
第二斧!
裂痕擴大,碎石簌簌落下。
第三斧——
“轟隆!”
整片岩壁向內坍塌,刺目的白光瞬間涌入黑暗的洞穴!
人們下意識閉眼,抬手遮擋。在黑暗中待了七天,這光太強烈,太突然。
但洛蘭沒有閉眼。
他眯起眼睛,透過指縫,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不是荒野,不是獸人營地,也不是羅德的包圍圈。
而是一個……瀑布?
準確說,是瀑布後方的一個天然平台。他們挖通的裂縫,位於一道瀑布的內側岩壁上。奔騰的水流在眼前垂下,形成一道水簾,透過水簾能看到外面的陽光、藍天、遠處的山巒。
“是……是峽谷西側的瀑布!”老礦工葛根激動地喊,“我知道這裏!這道瀑布後面有個空洞,小時候我爺爺說過,但沒人敢進來,說裏面有鬼!”
鬼?洛蘭想起矮人地圖上“深處有呼吸聲”的標注。也許,所謂的“鬼”,只是礦洞深處的某種生物,或者……別的什麼。
但現在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出來了。
雖然是在瀑布後面,但至少看到了天日,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安靜。”洛蘭壓低聲音。
瀑布的水聲很大,足以掩蓋普通談話,但他不敢大意。羅德的人可能就在外面,獸人可能也在附近。
他走到裂縫邊緣,小心探頭向外望去。
瀑布約十丈高,水流湍急,下方是一個深潭,潭水溢出形成小溪,向東南方向流去——那正是黑石峽谷內部的方向。
而瀑布兩側,是陡峭的岩壁,幾乎垂直,難以攀爬。
這是一個天然的隱蔽出口。
也是一個……絕佳的防守位置。
“哈羅德,清點人數,檢查裝備。”洛蘭轉身,“莉莉安,統計傷員情況,能走路的準備出發,不能走的……”
他看向那三個重傷員。
腿斷的托姆已經能拄着拐杖慢慢移動,胸口受傷的那個還躺着,但呼吸平穩。頭破昏迷的,昨天醒了,雖然虛弱,但能坐起來。
“做擔架。”洛蘭說,“用剩下的木棍和藤蔓,再做三副。抬着走。”
“少爺,抬着他們,我們走不快……”一個奴隸小聲說。
洛蘭看向他:“那你說怎麼辦?扔下?”
奴隸低下頭。
“記住。”洛蘭掃視所有人,“在黑石領地,我們不扔下同伴。今天你扔下別人,明天別人就可能扔下你。”
他頓了頓:“而且,我們不需要快。因爲——”
他指向瀑布外:“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我們在這裏。”
人們恍然大悟。
羅德守的是礦洞入口,獸人監視的是峽谷北面。而這個瀑布後的裂縫,是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的出口。
“但我們怎麼下去?”莉莉安看着瀑布下方的深潭,“太高了,跳下去會摔傷的。”
洛蘭也在思考。
他看向岩壁。瀑布兩側的岩壁雖然陡峭,但有裂縫,有突出的石頭,有藤蔓。
可以爬。
但三百多人,有老弱,有傷員,爬下去太危險。
“放繩索。”他說,“用所有能找到的藤蔓、皮繩、布條,編成繩索。先下去幾個人探路,確認安全後,再分批下去。”
命令迅速執行。
女人們開始編織繩索——七天來在洞穴中采集的藤蔓,加上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甚至用上了矮人留下的皮繩。
男人們則在準備武器。
五把矮人短劍分配給最精銳的五人:哈羅德、雷蒙(如果他在的話,但不在)、還有三個表現最出色的奴隸。三把戰斧,洛蘭自己留一把,另外兩把給兩個最強壯的護衛。
圓盾給了莉莉安——不是讓她戰鬥,是讓她在危險時保護自己。
一個時辰後,第一條繩索編好了。
粗如手臂,長約十五丈,足夠垂到潭邊。
“我先下。”洛蘭將繩索一端綁在洞內一塊巨石上,另一端扔出裂縫,垂向下方。
他檢查了腰間的短劍,背好戰斧,抓住繩索。
中級侍從的身體素質在這一刻完全展現。
他沒有慢慢滑下,而是直接跳了下去——在墜落三丈後,雙手猛然握緊繩索,身體在空中蕩起,借着慣性再次下墜,如此反復。
三次起落,他已穩穩落在潭邊一塊幹燥的岩石上。
動作幹淨利落,讓洞內觀看的人們目瞪口呆。
“少……少爺好厲害……”有人喃喃。
哈羅德咧嘴笑了:“這就是騎士的力量。”
洛蘭落地後,迅速觀察四周。
瀑布的水聲掩蓋了大部分聲音,但他還是警惕地掃視每一個方向。深潭周圍是亂石灘,再往外是稀疏的樹林。沒有人類足跡,沒有獸人痕跡,只有一些小型野獸的腳印。
安全——暫時安全。
他拉了拉繩索,發出信號。
第二個下來的是哈羅德。獨臂攀爬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挑戰,但他用嘴咬着短劍,單手抓繩,雙腿夾緊,一點點滑下。雖然慢,但穩。
接着是莉莉安。少女將藥箱背在身後,圓盾綁在左臂,雙手抓繩,小心翼翼地下滑。到一半時手滑了一下,險些墜落,但她咬牙堅持,安全落地。
然後是五個精幹奴隸,三個護衛……
一個時辰後,三十個人已經下到潭邊。
洛蘭將他們分成三隊:一隊警戒四周,一隊清理出一片安全的扎營區域,一隊去探查附近地形和水源。
“少爺!”探查隊很快回報,“東南方向半裏,就是我們之前的小河上遊!這裏離原來的營地……只有兩裏路!”
好消息。
這意味着他們不需要長途跋涉,就能回到相對熟悉的區域。
但也是壞消息——離原來的營地近,就意味着離羅德可能也近。
“繼續探查,擴大範圍。”洛蘭下令,“重點尋找可以隱蔽扎營的地方,最好易守難攻,有水源,有樹木但不過密。”
“是!”
傍晚前,探查隊找到了理想地點。
瀑布東南方向一裏處,有一片高坡,背靠岩壁,三面陡峭,只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去。坡頂平坦,約五畝大小,足夠三百人暫住。坡下就是那條小河,取水方便。
最重要的是——從坡頂可以俯瞰整個峽谷西側,包括他們原來的營地位置。
“就那裏。”洛蘭做出決定。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剩下的兩百多人安全轉移下來。
繩索只有一條,一次只能下一人。按這個速度,全部下來要五六個時辰——那時天都黑了,在黑暗中轉移太危險。
“分批。”洛蘭說,“今晚先下來一百人。老人、孩子、傷員第一批。青壯年第二批,明早下。”
“那洞裏留誰?”
“我。”洛蘭說,“哈羅德帶第一批下去,建立營地,布置警戒。我留在洞裏,帶二十個人守夜,明早帶剩下的人下去。”
“少爺,您……”
“這是命令。”
哈羅德咬牙:“是!”
轉移開始了。
老人、孩子、傷員先下。擔架用繩索吊下,人在旁邊護送。雖然慢,但安全。
太陽西斜時,第一批一百人成功轉移至高坡營地。
哈羅德在坡頂燃起篝火——故意用溼柴,讓煙很小,避免被遠處發現。
洛蘭留在洞裏,身邊是二十個最精壯的奴隸。
夜幕降臨。
瀑布的水聲在夜裏更顯喧囂,但也掩蓋了許多聲音。
洛蘭坐在裂縫旁,閉目修煉。
中級侍從的境界已經穩固,氣息在體內循環如江河奔涌。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感知範圍比之前擴大了一倍——二十丈內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突然,他睜開眼睛。
不是聽到了什麼,是……感覺到了什麼。
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從洞穴深處傳來。
他站起身,抓起戰斧,示意其他人警戒。
二十個奴隸緊張地握緊武器——他們拿的是簡陋的長矛、石斧,但經過七天訓練,至少知道如何列陣,如何配合。
洛蘭走向洞穴深處。
那裏是通往第二層的通道口,被他們用石塊簡單封堵了。
他停在三丈外,凝視黑暗。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呼吸。
很慢,很深,像巨獸沉睡時的鼻息。
這就是矮人說的“呼吸聲”?
“少……少爺……”一個奴隸聲音發抖。
洛蘭抬手示意安靜。
他小心上前,將耳朵貼近封堵的石堆。
呼吸聲更清晰了。
而且,不止一個。
至少兩個,或者三個……巨大的肺在黑暗中緩慢擴張、收縮。
他想起前世看過的紀錄片——某些大型動物冬眠時的呼吸節奏。但這裏不是雪山,是礦洞。什麼生物會在地下深處沉睡?
“後退。”他低聲說,“慢慢退,別發出聲音。”
衆人屏息後退,一直退到裂縫旁,退到瀑布的水聲能掩蓋腳步聲的距離。
“那……那是什麼?”一個奴隸顫聲問。
“不知道。”洛蘭搖頭,“但記住——永遠不要驚擾沉睡的巨獸。”
後半夜平安無事。
那呼吸聲一直持續,沒有變化,沒有靠近。
仿佛礦洞深處的存在,根本不在意這些闖入者,或者……還在沉睡。
天快亮時,轉移繼續。
第二批一百人順利下到潭邊,轉移至高坡營地。
洛蘭是最後一個下來的。
當他雙腳再次踏在峽谷的土地上時,朝陽正從東面山脊升起,金色的陽光刺破晨霧,灑在瀑布濺起的水霧上,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七天。
在黑暗中挖了七天,掙扎了七天,終於重見天日。
他抬頭看着那道彩虹,深吸一口帶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氣。
然後轉身,看向高坡營地。
人們已經忙碌起來:搭窩棚,挖灶坑,取水,采集野菜——谷內的野菜比洞裏豐富得多。
莉莉安正組織女子們晾曬夜光菇——這種菇見光後會快速腐敗,必須盡快處理。
哈羅德在訓練第一批“民兵”——二十個最健壯的奴隸,拿着簡陋武器,練習最基本的陣型。
老葛蘭坐在一塊石頭上,削着木棍,給孩子們做玩具。
艾莉亞抱着米克,孩子在陽光下咯咯笑。
這一幕,讓洛蘭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是責任,是希望,也是……壓力。
“少爺。”哈羅德走過來,獨臂指着北面,“我剛才上坡頂看了,原來的營地……被燒了。”
洛蘭眼神一冷:“羅德幹的?”
“應該是。還有……我們在坡下發現了這個。”
哈羅德遞過來一支箭。
鐵制的箭簇,箭杆上刻着一個徽章——咆哮的狼頭。
“獸人的箭。”洛蘭握緊箭杆,“看來羅德和獸人……可能已經接觸過了。”
“我們要怎麼辦?”
洛蘭看向北面,又看向自己這三百人。
七天前,他們是驚弓之鳥,是絕望的奴隸。
現在,他們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營地,有了食物儲備,有了最基本的組織,有了……一點點希望。
“先站穩腳跟。”他說,“第一,繼續訓練,至少要有五十人能組成基本戰鬥隊形。第二,探查整個峽谷,摸清資源分布。第三……”
他頓了頓:“派人去灰岩鎮。”
“什麼?”哈羅德一驚,“太危險了!羅德的人可能還在附近,而且雷蒙隊長……”
“雷蒙可能還活着。”洛蘭說,“就算死了,我們也要知道糧食有沒有買到,灰岩鎮現在什麼情況。”
他看向哈羅德:“你親自去,帶兩個人,走小路,只探查,不接觸。三天內必須回來。”
哈羅德沉默片刻,點頭:“是。”
“還有。”洛蘭補充,“如果遇到雷蒙,或者巴頓的人,告訴他們——黑石領地在瀑布高坡,需要糧食,需要工具,需要一切能交易的東西。我們可以用礦石換。”
“礦石?”
洛蘭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石頭——七天前在礦洞口撿的鐵礦。
“告訴他們,黑石峽谷有礦。雖然品位不高,但量大。只要他們願意交易,我們可以提供礦石。”
哈羅德眼睛亮了:“有礦,就有籌碼。”
“對。”洛蘭收起礦石,“但記住——礦洞深處的秘密,誰都不能說。那是我們最後的退路,也是……最大的危險。”
哈羅德鄭重應下。
當天下午,哈羅德帶着兩個最機靈的奴隸出發了。
洛蘭則登上高坡頂端,俯瞰整個峽谷。
從這裏,他能看到谷地全貌:北面是他們原來的營地遺址,焦黑一片;東面是岩壁和稀疏樹林;西面是瀑布和他們現在的位置;南面是峽谷入口,也是羅德駐扎的方向。
一條小河從北向南貫穿峽谷,在瀑布處跌落,然後繼續向南流去。
土地貧瘠,但可以開墾。
樹木稀疏,但足夠建房。
有水源,有天然屏障,有礦藏……
“少爺。”莉莉安爬上坡頂,遞給他一張紙,“這是我根據記憶畫的峽谷草圖,標出了野菜分布、水源點、還有……可能適合開墾的地方。”
洛蘭接過。
草圖雖然粗糙,但很詳細。少女這幾天顯然花了不少心思。
“這裏,”莉莉安指着草圖上一處,“西坡向陽,土壤雖然貧瘠,但可以種黑麥和豆子。還有這裏,河邊低地,可以開成菜園,種些速生的蘿卜、青菜。”
“你懂耕種?”
“父親教過一點。”莉莉安小聲說,“他說,人要有地,有地才能活得像人。”
洛蘭點頭,將草圖仔細折好:“等哈羅德回來,我們就開始規劃。第一批開墾三十畝,夠三百人吃半年。”
“可是……種子不夠。”
“會有的。”洛蘭看向灰岩鎮方向,“糧食,種子,工具,人……一切都會有的。”
夜幕再次降臨。
高坡營地點起了篝火,但這次,人們不再恐懼。
他們有了牆——雖然只是簡單的木柵欄。
他們有了哨——哈羅德訓練的第一批民兵輪流值守。
他們有了希望——雖然還很渺茫,但至少看得見。
洛蘭坐在自己的窩棚前,沒有修煉。
他拿出那卷矮人地圖,就着火光細看。
地圖上,第三層那片被塗黑的區域,旁邊除了“呼吸聲”的標注,還有一行小字,之前沒注意到。
他叫來莉莉安。
“這行字,認識嗎?”
莉莉安辨認許久,臉色漸漸變了。
“寫的是……”她聲音發顫,“‘它們沉睡時,我們是礦工。它們醒來時,我們是食物’。”
洛蘭沉默。
他將地圖收起。
“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可是少爺,如果那些東西……”
“如果它們醒了,我們會知道。”洛蘭看向礦洞方向,“在那之前,我們要變得足夠強——強到能保護自己,強到能守住這片土地。”
深夜,洛蘭終於開始修煉。
七天來第一次,在開闊的天空下,在清新的空氣中,運轉呼吸法。
氣息的流動比在洞裏順暢十倍。
他能感覺到,每一次呼吸,都有微弱的天地能量被吸入體內,融入氣息,壯大己身。
這就是中級侍從的好處——開始能主動吸納外界能量,雖然很微弱,但日積月累,差距就會顯現。
兩個時辰後,他睜開眼睛。
眼中精光內斂,氣息沉凝。
他站起身,走到營地的木柵欄邊。
哨兵正在值守,看到他,立刻挺直腰板:“少爺!”
“辛苦了。”洛蘭拍拍他的肩,“去休息吧,我來守一會兒。”
“少爺,這怎麼行……”
“這是命令。”
哨兵猶豫片刻,行禮離開。
洛蘭獨自站在柵欄後,望向黑暗中的峽谷。
遠處,羅德的營地篝火隱約可見。
更遠處,北方山脊上,似乎也有火光——獸人的?
前有狼,後有虎。
中間是他們這三百個剛剛站穩腳跟的逃亡者。
很難。
但必須走下去。
他握緊腰間的短劍,感受着體內奔涌的氣息。
中級侍從,只是開始。
他要變得更強,強到能護住這三百人,強到能在這邊境站穩腳跟,強到……讓陳家真正擁有姓氏。
夜色深沉。
高坡營地裏,人們沉睡着。
有人夢到了家鄉,有人夢到了親人,有人夢到了麥田,夢到了炊煙,夢到了自由。
洛蘭沒有夢。
他站在黑暗中,守着這片剛剛點燃的星火。
守着這三百個人的希望。
守着,黑石領地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