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如錘擊,一陣陣敲打顱骨。
陳末從昏迷中掙扎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硬板床上。
空氣裏飄着黴味和劣質燈油的氣味。
昏暗光線下,低矮的木制天花板上掛着蛛網。
這根本不是他的貨車駕駛室。
“少爺……謝天謝地,您醒了!”
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陳末轉過頭,看見床邊的老人。老人看起來六十多歲,實際上才五十三四。身高一米六出頭,臉上溝壑縱橫。
右眼角那道猙獰疤痕在油燈光下格外顯眼。
“卡爾……”他下意識叫出名字。
話音出口瞬間,兩個世界的記憶猛烈碰撞。
洛蘭·陳。十八歲,黑石商行唯一繼承人。
父親格倫是鐵河領利伯維爾城的商人。
十二天前,格倫秘密北上,從破落貴族手中購得兩樣東西。
開拓領憑證,以及騎士呼吸法基礎篇。
消息走漏了。
七天前,格倫屍體在城北老鷹峽谷被發現。
身中十九刀,財物被洗劫一空。
城衛軍說是“山匪所爲”,但所有人都清楚——
這是滅口。
而他,另一個陳末,來自地球。
開貨車送貨,連續加班三十六小時後,刹車失靈……
再睜眼,已在此處。
“卡爾,我昏迷多久?”洛蘭強撐着坐起身。
這具身體很虛弱,但面容卻意外地開朗陽光。
即使此刻面色蒼白,眉宇間仍帶着天生的明朗輪廓。
“兩天一夜了,少爺。”卡爾聲音哽咽,“醫師說您急火攻心……”
“可咱們沒時間了,對嗎?”
洛蘭接過話頭,聲音平靜得出奇。
他掀開被子下床,腳剛觸地就一陣虛浮。
扶住床柱才站穩身形。
這具屍體身高一米七左右,體型偏瘦,但骨架勻稱。
那張陽光開朗的臉,此刻卻籠罩着一層冷峻。
“父親留下的東西呢?”
卡爾神色一凜,快步走到房間角落。
挪開橡木箱,撬起鬆動的地板磚。
從暗格裏取出油布包裹,小心翼翼捧到床邊。
油布攤開,露出三樣物品。
最顯眼是巴掌大的銀色令牌。
泛着冷冽光澤,正面雕刻着山脈峽谷的圖案。
背面刻着小字:“黑石峽谷開拓令·鐵河領認證·編號丁未七十三”。
第二樣是薄薄的羊皮冊子。
封面用西大陸通用語寫着《磐石呼吸法·侍從篇》。
書頁邊緣磨損嚴重,顯然流傳已久。
第三樣,是沾着暗褐色血漬的信。
洛蘭展開信紙,父親格倫熟悉的筆跡躍然眼前:
吾兒洛蘭:
若見此信,爲父已不在人世。不必悲慟,商人之路步步殺機,爲父早有覺悟。
銀令所指之地,位於鐵河領北境黑石峽谷,方圓三十裏。
此地偏遠荒涼,卻是陳家唯一晉升之階。
王國舊律:成功開拓荒土滿三年,納糧百石,可申請最低等騎士爵位。
一旦獲封,我陳家將脫離商籍,子孫可入學院、參軍功、掌實權,不再爲螻蟻。
洛蘭的呼吸微微一頓。
他繼續往下看:
呼吸法雖僅爲入門篇,卻是正統騎士傳承。
你自幼體弱,爲父本不欲你走此荊棘路,然時勢逼人。
西大陸七國並立,戰亂頻仍,獸人窺伺邊境。
若無力量護身,縱有萬貫家財,亦是他人盤中魚肉。
記住:在這片大陸,只有貴族才配擁有姓氏。
平民,無論多麼富有,都只是螻蟻。
我們家三代經商,積財近萬金,在貴族眼中仍是可隨意碾死的蟲子。
速離利伯維爾!勿報仇,勿遲疑,帶上卡爾與忠仆,即刻前往黑石峽谷。
憑證在,家便在;憑證失,萬事皆休。
另:家中庫房暗格裏,存有金幣一千一百二十三枚,銀幣兩千有餘。
此爲你起步之資,慎用。
父:格倫絕筆
信紙末端,墨跡被水漬暈開。
不知是淚痕,還是血跡。
洛蘭沉默良久,將信紙小心折好,貼身收起。
他的手很穩,穩得不像是剛經歷喪父之痛的十八歲少年。
“現在什麼情況?”他問,聲音平靜。
卡爾嘆了口氣,老臉更添淒苦:
“老爺出事後第四天,稅務官就上門了。”
“說去年商稅‘賬目有疑’,要補繳八百金幣。”
“昨天,城南倉庫‘意外’失火,燒掉四成存貨。”
“今天上午,三個老夥計送貨途中被人打成重傷……”
老人聲音顫抖:“少爺,有人要趕盡殺絕啊。”
洛蘭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夜色中的利伯維爾城寂靜而森嚴。
遠處貴族區的塔樓燈火通明,那裏住着擁有姓氏的大人物們。
而像陳家這樣的商人,無論多麼富有,也只能住在商業區。
永遠低人一等。
“找過傭兵護衛嗎?”他問,沒有回頭。
“找過了。”卡爾苦笑,“‘鐵盾’、‘北風狼’、‘銀劍’……”
“稍有名氣的傭兵團,老奴都問遍了。”
“沒有一家肯接護送我們去北境的任務。”
“銀劍的副團長私下告訴老奴……”
老人壓低聲音:“上面有人打過招呼了。”
上面有人。
在鐵河領,能讓所有傭兵團同時拒絕一筆可觀生意的“上面”。
只可能是貴族。
洛蘭轉過身,那張陽光的臉上此刻毫無表情。
“父親生前……有沒有結交過騎士?”
卡爾一愣,眼睛忽然亮起:
“有!布萊克爵士!”
“老爺五年前救過他的命!他是中級騎士,在傭兵圈很有名望。”
“自己帶一個小隊……可老奴聽說,他半年前接了北境任務。”
“現在不在城裏。”
“他在哪?”
“老鷹哨站,距離這裏一百二十裏,是去北境的必經之路。”
洛蘭點了點頭。
走到衣櫃前,取出一身深灰色粗布勁裝。
一邊換衣服,一邊快速思考。
在地球,他是996牛馬,以爲人生已經夠艱難。
來到西大陸才發現,在真正的階級壁壘面前——
連努力掙扎的資格都如此奢侈。
貴族才有尊嚴,平民只是螻蟻。
父親用命換來了一次讓家族擁有姓氏的機會。
他必須抓住。
“卡爾,準備一下。”洛蘭系好腰帶,聲音冷靜。
“第一,庫房暗格裏所有錢幣。”
“第二,鹽、鐵、種子——尤其是耐寒耐貧瘠的作物種子。”
“第三,工匠。”
“如果有願意跟我們一起走的鐵匠、木匠,承諾到了領地給他們自由民身份。”
“按手藝分田。”
“少爺,這代價……”卡爾有些猶豫。
“按我說的做。”洛蘭的聲音不容置疑,“還有,把我的弓取來。”
前身雖然體弱,但學過半年箭術。
更重要的是——
他在地球時參加過兩年業餘射箭俱樂部,拿過市級比賽名次。
在這個冷兵器主導的西大陸,一張好弓可能比一袋金幣更能保命。
卡爾猶豫片刻,終究躬身應道:“老奴這就去辦。”
老人離開後,洛蘭重新坐回床邊。
拿起那本《磐石呼吸法·侍從篇》。
翻開泛黃的羊皮紙,第一頁是簡短的引言:
“騎士之道,始於呼吸。”
“引氣入體,淬煉筋骨,外可抗刀兵,內可壯氣血。”
“侍從分初、中、高三級,每級圓滿,方可沖擊正式騎士。”
洛蘭按照書上的圖示盤膝坐好,嚐試調整呼吸。
一呼一吸,緩慢而深長。
起初只是普通的呼吸。
但漸漸地,他察覺到一絲微涼的氣息隨着空氣進入體內。
在胸口處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氣旋。
氣旋微弱如風中殘燭,但確實存在。
書上說,普通人初次嚐試呼吸法——
至少需要半月才能感應到“氣感”。
天賦上佳者也要三五日。
而他,只用了不到一刻鍾。
“穿越者的‘饋贈’麼……”
洛蘭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他繼續引導那絲微弱的氣息在體內循環。
氣息所過之處,原本酸痛的肌肉仿佛被溫水浸泡。
虛弱感減輕了些許。
雖然距離真正的騎士侍從——哪怕只是初級——還差得遠。
但這具身體確實擁有驚人的修煉天賦。
按書上的描述,他的進度至少是正常人的兩倍。
甚至可能達到三倍。
天色漸亮時,卡爾回來了。
身後跟着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高超過一米八,臉上有三道平行的爪痕——
那是年輕時在北境遭遇狼獸人留下的紀念。
他是陳家的護衛隊長,雷蒙。
“少爺,都準備好了。”雷蒙的聲音低沉有力。
“四輛馬車,十六個人。”
“其中護衛六人,夥計四人,工匠六人——”
“兩個鐵匠,三個木匠,一個會泥瓦活的年輕人。”
“糧食夠吃兩個月,武器有長劍七把、獵弓四張、箭矢一百支。”
“錢幣……按您吩咐,全數取出。”
“金幣還是1123枚?”
“是。銀幣兩千零四十枚。”
雷蒙頓了頓,神色凝重:
“少爺,咱們真要自己走?沒有傭兵護衛,這一路……”
“我們必須趕到老鷹哨站。”
洛蘭打斷他,語氣堅定:
“那裏有父親的老朋友,也許能幫我們。”
“布萊克爵士?”雷蒙眼睛一亮,“如果是他……確實有機會。”
“但少爺,從城裏到老鷹哨站這一百二十裏路,也不太平。”
“我知道。”
洛蘭站起身,將銀色開拓令和呼吸法貼身藏好。
父親的信小心折起放入懷中。
他推開門,站在二樓的走廊上。
最後一次俯瞰這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庭院裏那棵老橡樹,前身曾在樹蔭下背誦賬本口訣。
西廂的書房,父親在那裏教他識字算賬。
東側的小樓,母親病逝前常年臥病其中……
明天之後,這一切都將易主。
“父親。”
洛蘭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幾乎聽不見。
“我會活下去。”
“不止活着,還要讓陳家在這西大陸——”
“真正擁有自己的姓氏。”
夜幕再次降臨時,利伯維爾城在秋寒中早早沉寂。
黑石商行的後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四輛馬車魚貫而出,沒有點火把。
只借着慘淡的月光,緩緩向北駛去。
洛蘭坐在第二輛馬車的車廂裏。
掀開車簾,回望漸漸遠去的城市輪廓。
那張開朗陽光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堅毅。
前方是未知的荒野、危險的旅途。
以及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
洛蘭閉上眼睛,再次運轉磐石呼吸法。
微弱卻堅韌的氣流在體內循環。
一點一點強化着這具蒼白虛弱的身體。
他知道,從今夜起——
那個養尊處優的商行少主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要在西大陸殺出血路的開拓者。
而在千裏之外的黑石峽谷。
一場關於生存、建設與姓氏爭奪的漫長征程。
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