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旱第三天,爲了填飽肚子,百姓開始易子而食。
我心有不忍,用一袋粟米救下待烹的孩子。
不過半月,糧倉見了底,院子裏卻擠滿了面黃肌瘦的孩童。
我變賣了祖產,讓他們每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好歹能有口稀粥度日。
直到粟米吃完後,百姓們再次找上門,要我把孩子這段時間的工錢給她。
孩子們也紛紛對我怒目而視,怨我害得他們母子分離。
“要不是你硬要帶我回家,我怎會與我娘親母子分離!”
“你明明那麼富有,卻整日叫我們做活,還只給我們吃糠咽菜!”
我漠然點頭,打開大門任他們離去。
只是飢荒依舊沒有結束。
當粟米見底,那些再次被丟入鍋中的孩子紛紛跑回來。
跪着求我給他們一條生路。
1
將院子裏的孩子全都料理好時,我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
自從家裏的孩子越來越多,我存的糧也逐漸見底。
爲了讓更多人活下去,我不得不將府裏存下的精米換成便宜的粳米。
可粳米粗糙,難以下咽,對於孩子來說更是如此。
不少孩子年紀太小,咽不下粳米,我只能一個個哄着他們吃飯。
幸好,有些年紀大的孩子會主動幫我照料着那些弟弟妹妹。
但一通折騰下來,我兩條胳膊都如同快要散架一般。
我的貼身丫鬟阿桃見了,趕忙上前幫我揉捏肩膀:
“夫人,你這又是何必呢?大災當前,您願意收留他們,給他們一口飯吃已是仁至義盡,又何必事事親力親爲?”
一旁的管家見狀也上前勸我。
“是啊夫人,不是我說,爲了這些孩子,您把這些年的積蓄幾乎全搭進去了,這日後可怎麼辦啊......”
我嘆了口氣,但看着院子裏四下跑跳玩鬧的孩子,卻心下稍安。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偏在這時,府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數十個百姓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
“夫人,我家孩子這段時間在您這可還好?”
“若是他們幹的還不錯,那就勞煩您把這段時間的工錢結了吧。”
“是啊夫人,我們也不多要,一日您給一袋粟米就行。”
一個婦人在一旁插話:
“我家孩子來的可是最早了,您最少給我一擔米才是!”
我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
阿桃一下就急了。
“這些孩子大的不過五六歲,小的甚至還在襁褓,能幹什麼活,要不是我家夫人心善把她討過來,他們早就被人分食了!”
管家氣得臉色漲紅,指着那群百姓的鼻子怒斥:
“你們講點良心!大旱三年,遍地餓殍,若不是我家夫人心軟,你們的孩子早成了他人果腹之物!”
領頭的大漢卻梗着脖子反駁:
“什麼收留?當初是他主動用粟米換走孩子,不就是聘來做工的?”
“你既然聘了我家娃,那就該給工錢!”
阿桃氣得高聲反駁:
“當初分明是你們硬要把孩子送過來換米的,現在怎麼還有臉來上門討工錢?”
話音剛落,有個婦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夫人,俺知道你們是善人,可俺們實在沒辦法啊!”
她膝行兩步,聲音發顫:
“我家那口子眼看就要餓死了,求您可憐可憐我們吧!”
有了開頭,其他人也紛紛跟着哭起來。
一個老太太拄着根斷木拐杖,顫巍巍地往前走:
“夫人,就當可憐可憐俺們,給點糧吧,不然我們一家子都要餓死了!”
“您這麼富庶,就別跟我們計較這些了吧!”
2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跟着附和。
“就是啊夫人您家大業大,庫房裏的糧食怕是堆成山了吧?”
領頭的大漢往前逼近一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語氣裏滿是貪婪。
“夫人,我們不多要,只求一口活命的糧食,您隨手拔根汗毛,都夠我們全家活好幾個月了!”
旁邊的婦人立刻附和,抹着不存在的眼淚:
“就是啊夫人,您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們餓死吧?”
老太太敲着木拐杖,聲音尖利:
“當初您搶着要我們的孩子,不就是爲了博個好名聲?現在名聲有了,倒舍不得給點糧食了?”
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不似當初的模樣。
“我沒有多餘的糧食。”
我咬着牙,聲音因心痛而微微發顫,
“這些日子養活孩子們,我早已傾盡所有。”
“少裝模作樣!”
大漢顯然不信,猛地一揮胳膊,人群就躁動起來。
這時,人群裏突然有個瘦高個青年高聲嚷嚷:
“大家別被他騙了!前幾日我在城西碼頭親眼見他府上的船運來三大車糧!”
原本還帶着幾分試探的百姓因爲這句話瞬間沸騰。
“我就說她肯定藏糧食了!這麼多孩子都養得活,怎會缺我們一口吃的?”
“碼頭的糧也是她的!不然誰還能在這時候運糧進城?”
我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
那船糧確實是我托人從千裏之外運來的,
可路上遭遇劫匪,大半糧食被劫,剩下的甚至不夠孩子們吃半月,我才沒對外聲張。
這些人根本不聽解釋,只聽到了糧食兩個字就紅了眼。
年輕後生趁機煽動:
“她就是想看着我們餓死!今天咱們要麼討到糧,要麼就拆了她這別院,總能找出藏糧食的地方!”
有人擼起袖子,有人撿起地上的石頭木棍。
他們一步步逼近,包圍圈越來越小,他們手裏的武器已經揮舞到了我的面前。
管家臉色慘白,擋在我身前:
“你們敢!這是夫人的地方,豈容你們撒野!”
“撒野又如何?”
一個年輕後生叫囂着,
“餓死也是死,不如拼一把!”
眼看他們就要撲上來,我知道,硬抗只會兩敗俱傷。
這些人早已被飢餓沖昏了頭腦,什麼道理都聽不進去。
我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萬般苦澀,緩緩低下頭。
“管家,”
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把米給他們吧。”
管家猛地抬頭,臉上滿是震驚與心痛:
“夫人!您瘋了嗎?這些百姓更是得寸進尺,您怎麼還......”
“照做。”
我打斷他的話,語氣裏帶着疲憊,
“把所有孩子都帶過來,讓他們也跟着父母回去吧。”
3
我話音剛落,院子裏原本還在嬉鬧的孩子瞬間安靜下來。
年紀稍大的幾個孩子最先反應過來,個子最高的那個男孩攥着我的衣袖,眼眶通紅:
“夫人,我們不回去!”
小一點的孩子也跟着圍上來,有的拉着我的衣角,有的直接坐在地上哭鬧:
“我不走!在這兒能喝到稀粥,回家就要餓肚子了!”
“夫人你留下我們吧,我們還能幫你掃地、喂雞,什麼活都能幹!”
孩子們你拉我拽,死活不肯鬆開手,嘴裏一遍遍哀求着。
管家看着這一幕,臉上露出不忍,剛想開口勸我,卻被我抬手制止。
我讓丫鬟們把米搬出來,分到每個孩子手裏。
結果聽清這些米是要跟着他們一起帶回給父母時,他們臉上的哀求瞬間褪去。
剛才還緊緊攥着我衣袖的男孩,猛地鬆開手,把米袋抱在懷裏。
另一個女孩甚至皺起眉頭,對着我嘟囔:
“原來你就是想把我們趕回家啊!那之前讓我們幹活都是白幹的?”
“我要吃精米!粳米太難吃了,你肯定藏着好東西不肯給我們吃!”
“我們在你這待了這麼久,你給這麼點東西,就想把我們打發了?”
孩子們的語氣陡然轉變,剛才的感激和依賴蕩然無存,只剩下抱怨和指責,和他們父母的嘴臉如出一轍。
管家氣得臉色鐵青,指着孩子們厲聲呵斥:
“你們這些白眼狼!夫人爲了養你們傾盡所有,變賣了多少寶貝,現在還給你們米讓你們帶回家,你們就是這麼報答的?”
可孩子們根本不聽,抱着米袋緊緊跟在父母身後,似乎生怕我反悔把米收回。
不一會兒,一袋袋沉甸甸的粳米被搬了出來,每個孩子手裏都捧着一袋粟米。
那些百姓見了米,臉上立刻露出了喜色,拉着孩子就要往外走。
可剛走到門口,領頭的大漢又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臉上的貪婪又露了出來:
“夫人,這米是給孩子的,可我們之前說的‘工錢’還沒給呢!孩子們在您這幹了這麼久活,您總不能一分不給吧?”
4
“你過分了!”
管家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大漢的鼻子怒斥,
“我家夫人給了你們孩子活路,還送了米,你們怎麼還不知足?真當我們好欺負不成!”
大漢卻梗着脖子一副聽不進去話的樣子,身後的百姓也跟着附和:
“就是,該給的工錢不能少!不然我們就不走了!”
看着眼前這群得寸進尺的人,我突然覺得連憤怒都變得多餘。
我抬手攔住還想爭辯的管家:
“罷了,管家,去把庫房裏剩下的粟米,都給他們分了。”
“夫人!”
管家急得眼眶都紅了,
“那是您最後一點存糧了!給了他們,您接下來可怎麼活啊?”
“我自有辦法。”
我擺了擺手,目光掃過那群瞬間狂喜的百姓,心裏最後一點期待,終於徹底熄滅。
粟米分完時,庫房徹底空了,
連牆角最後一點散落的米糠都被百姓們爭搶着掃走。
他們抱着糧食,臉上堆着滿足的笑,像是怕我反悔,都急匆匆地消失在街角。
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滿地狼藉的稻草和幾個被踩扁的布袋。
我看着空蕩蕩的庫房,又轉頭望向曾經擠滿孩子的庭院,心裏只剩一片麻木的平靜。
“這些白眼狼......”
管家看着被掃蕩一空的庭院,頓時紅了眼。
“無妨,即便有了這些糧,這些人也活不下去了。管家,”
我轉過身,聲音裏帶着疲憊,
“去收拾東西吧,把府裏能用的細軟打包,我們明日一早就回老家。”
管家愣了愣,隨即點頭。
他跟着我多年,從未見我如此狼狽過,卻也明白這地方確實不能再待了。
人心已經被飢餓啃噬得只剩下貪婪與自私,沒有了禮義廉恥的束縛。
他們今天能來要糧,明天就能來搶東西,再待下去,指不定會引發出更大的禍事。
只是往日有我在此處斡旋,府城到底會分一些糧食下來施粥賑災。
待我離開後,這裏不知會變成怎樣的人間煉獄。
一個月後,我在老家的宅邸突然被人敲響大門。
百姓們領着孩子理直氣壯地站在我的門外:“夫人,我把孩子又給你領回來了,那袋粟米你什麼時候給?”
“還有這次他們的工錢可不能拖到最後才結了,最好提前預支給我們。”
我冷漠地掃視了一眼這群縮在父母身後面黃肌瘦的孩子,抬手讓管家關上大門:
“不好意思,我家現在不缺小工,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