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聞言，陸嫣虹足足愣住了一分鍾。
她還是尷尬地說着：“你們究竟發生什麼了，告訴我好不好？哪怕你跟周興野走不下去，你還有我啊，怎麼能跟我永不相見呢？”
心口鑽心地抽痛起來。
我再也忍不住咆哮出聲：“陸嫣虹，算我求你們，給我留最後一分尊嚴，行嗎！”
她神情變幻後，依舊選擇裝瘋賣傻。
“笙笙，你現在情緒不穩定，想發泄的話，可以打我的，我不會介意。”
她抓起我的手往自己臉上扇，我無力掙脫，只能任由她操控。
周興野沖了進來，見狀，不由分說闊步向前，伸手推開我。
“笙笙，你發什麼瘋！”
他力度很大，直接將我從床上掀翻在地，腦袋磕在櫃子角。
周興野整個人都愣在原地，無神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陸嫣虹反應過來：“快喊醫生啊！”
我整個人已經漸漸失去了意識，躺倒在地上。
或許這就是天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期待。
所以上天也打算把他給收回去。
陸嫣虹撲倒在我的身上，瘋狂大叫着：“護士姐姐快來，救救笙笙！”
“笙笙你堅持住，會沒事的！”
“周興野，你愣在那裏做什麼！快去叫醫生過來啊笙笙流血了！”
男人這才幡然醒悟，拔腿向外沖刺。
陸嫣虹的淚水模糊了視線，雙手沾滿鮮血。
被抬上病床時，周興野跟陸嫣虹緊緊跟隨護士小姐的腳步。
“怎麼會這樣呢，我都說過病人懷有身孕，行動要格外小心，怎麼還能讓她從病床上摔落下來！”
陸嫣虹猛然停住，抬手一巴掌打在周興野的臉上。
“周興野，你對笙笙做了什麼？”
“她懷孕你不知道，你就是這麼做她丈夫的嗎？”
“我剛剛只是想讓她發泄情緒，你竟然那樣推她——”
淚眼朦朧中，我跟周興野的視線對上。
那些不算太過於久遠的記憶涌入腦海裏。
經過陸嫣虹持之以恒的努力，我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氣。
我不再排斥出門，只是依然會對異性產生生理性厭惡。
陸嫣虹告訴我，周興野他跟別的男人不一樣。
他是個話嘮，再沉悶的聊天氛圍都能被他聊活絡起來。
我告訴他，自己可能沒辦法再接受一段新感情。
他沒氣餒：“人都有想要歇息一段時間的時候，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什麼時候回頭，我都在你的身後。”
都說擰巴的人需要一個趕不走的戀人，我甚至覺得對他的態度冷漠到殘忍，他依然風雨無阻地陪着我。
跟第二任丈夫離婚後不到兩年，媽媽突發腦梗，危在旦夕。
周興野辭掉工作，沒日沒夜跟我守在媽媽身邊。
媽媽還是永遠離開了我。
心如死灰的我打算一了百了。
但看到周興野比我先吃下那些藥，我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人舍不得我。
所以我再次選擇相信他。
他用事實證明，我的相信如同一個笑話。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看他。
“周興野，我們之間，應該也算是兩清了吧。”
他仿佛聽懂了，整個人如同沉默的山，再沒挪動半分。
6
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疼痛清醒地提醒我發生過什麼。
耳邊傳來陸嫣虹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笙笙，你終於醒了。”
“你懷孕了，居然也不告訴我們，還替我挨了一下打，怎麼就這麼傻啊你。”
“以後還會有寶寶的，只要我們好好休養，就能越來越好，我會陪着你的。”
從她的話裏我聽出來，這個孩子並沒有保住。
這個結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想過要第一時間跟你分享這個好消息的，嫣嫣，可是那天，我趕到蛋糕店時，看到的是你跟周興野在接吻。”
“你說我應該直接上去歇斯底裏地咒罵你們嗎？一個是我勝似親人的閨蜜，一個是我腹中寶寶的爸爸，我怎麼都不敢想，你們會背着我做那樣的事。”
她臉上的表情再也繃不住，褪去了原有的血色。
“笙笙，原來你，你都看見了......”
“難怪那天你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你還說想跟周興野離婚。”
“是，我知道了，你們兩個人口中所謂的最好的異性朋友，其實都是騙我的。”
“你喜歡他，大可以直接跟他在一起，爲什麼讓他來追求我？”
“嫣嫣，只要你能早點跟我說一句，我絕不會跟周興野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不是我陷進去之後，才發現你們一直都愛着對方，把我當成馬戲團裏的猴子一樣戲耍得團團轉......”
她的眼淚掉得更加洶涌，說話都結結巴巴。
“笙笙，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好不好？”
她握着我的手心，冰火兩重天的溫度。
我望向她，情緒平靜：“好，我聽你說。”
她胡亂地擦着眼淚，看我時滿目悲傷。
“我跟周興野實在是太熟悉了，我們從初中上學開始就認識，對彼此的定位都只是好朋友，我不是他的理想型，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那款男生。”
“我們真沒有想要共度餘生的沖動，我不想失去他這個好朋友，但是有他在身邊，我又覺得格外安心。”
“我怕我們真成爲情侶之後，反而會過成一地雞毛，所以才一直逃避。但機緣巧合之下，我們也沒有推開對方的手......我怕你瞧不起我，更怕失去你這個好朋友，所以不敢告訴你——”
“笙笙，是我對不起你，我離開好不好？你們好好在一起，我出國，去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出現，只要你能開心起來，行嗎？”
“你別不說話，我最害怕你這個樣子了——”
聽完後，我的心裏五味雜陳。
“嫣嫣，你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們之間不是普通的關系，你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刻伸出援手，把我從深淵中救起，我發誓，這輩子都把你當做我的家人，至親至愛之人。”
“可你明知道我被男人傷得體無完膚，卻給我希望又令我絕望，跟周興野一起欺騙我，背叛我，你讓我怎麼辦？”
我又能怎麼辦？
她聞言，整個人都脫力似的倒在冰涼的地板上，捂着臉痛哭流涕。
“笙笙，對不起，你打我吧，罵我不解氣，打我吧，這樣我心裏還能好受一些......”
“是我鬼迷心竅，我不該跟周興野逾越道德底線，我沒資格跟你求原諒了......”
我多想告訴她，陸嫣虹，你有的。
從她對我伸出手後，我就默認，無論以後她對我如何，我都能原諒她的所作所爲。
但這一次，也僅僅只是原諒而已。
我深呼吸一口氣，看向她。
“還記得那天我說要你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記得，笙笙你說。”
“你告訴周興野，我要跟他離婚，非離不可，我們不可能再一起走下去了。”
她跪着挺直脊背，哀求似的跟我對視：“然後呢，跟他離婚後呢？你也不要我了，是嗎？”
我再也流不出來一滴淚。
“嫣嫣，是你先不要我的。我有多麼痛恨背叛，你最清楚不過的，難道不是嗎？”
我好像在她的眼裏看到了一場天崩地裂。
最後，她哭暈過去，是周興野把人抱了出去。
7
周興野坐在我床頭邊時，我才發現，他一夜之間長出來那麼多青色的胡茬。
曾經，我都問過那些男人，到底愛不愛我，這個蠢笨的問題。
這一次，我選擇不問。
他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懷孕的時候，是不是就發現了我們的曖昧？所以不打算告訴我孩子的存在？”
“你想獨自撫養他長大嗎？有沒有想過會給自己帶來多麼大的生活壓力？”
到這一步，他也是有考慮過我的。
我語氣平靜：“現在談論這些，好像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周興野，孩子沒了，甚至可以說，是你間接害死了這個屬於你的孩子，他不會長大不會老去。”
“這個孩子不該來，我們錯誤的開始也應該到此結束。”
他微微抬起頭，眼眶紅了，連帶着鼻尖都泛着一絲紅暈。
“你是在爲我難過嗎？”
他沒說話。
“我已經不需要你的施舍跟同情了。”
“出院後，我們就把離婚手續辦了吧，我直接搬出那棟房子，你給我二十萬，其他的我都不要。”
“你跟陸嫣虹後面的路怎麼走，都輪不到我關心了。”
他突然把頭埋進膝蓋裏，說話時尾音都帶着一絲顫動。
“笙笙，對不起。”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對別人說這三個字。
成年後，又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句抱歉。
傷害已經造成，他們總以爲，輕飄飄的三個字，就能抵消一切痛苦了。
“周興野，我不欠你了。”
曾經受過的恩惠，都一筆勾銷。
一周後，我順利出院。
收拾好行李後，才發現自己能帶走的東西寥寥無幾。
周興野沉默着跟着我下了樓。
我不忘提醒他：“記得三十天後去拿證。”
他幾不可察地點頭。
不遠處，陸嫣虹滿臉淚痕，下嘴唇幾乎要被她咬出血。
她的肩膀在風中猛烈地顫抖着，鼓起勇氣上前兩步，又生生停住。
“笙笙，不是這樣的，就算要走，也應該是我這個背叛者離開，不是你走。”
“犯錯誤的人是我，應該遭受唾罵和心靈譴責的人也是我，你不要這樣——”
冬日的太陽光有些晃眼睛，我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放下行李箱，緩緩走向她，然後伸手勾住她的肩膀，短暫地擁抱她最後一次。
“嫣嫣，我從不後悔認識你，如果沒有你，或許也沒有現在活生生的我。”
“那些跟你在一起承載着歡聲笑語的過往，或許已經是我這輩子最歡樂最刻骨銘心的時光。”
“我們都要好好的，哪怕不再見，也都要熱愛生活，這都是你教給我的，我記住了。”
她緊緊抓着我的袖口，泣不成聲。
“笙笙，對不起啊笙笙——”
原來天下真沒有不散的宴席。
我鬆開了她，出租車師傅幫我把行李箱放入後備箱。
後視鏡裏，周興野依舊站得筆直，短發在風中凌亂。
“姑娘，你那個閨蜜還在後邊追車呢，多危險啊，要停車給你倆再說說話嗎？看她實在是舍不得你啊。”
我搖頭：“不用了師傅，繼續開吧。”
8
我在酒店短暫安置下來。
第二天，整座城市細雨朦朧。
我買上一束新鮮的花，撐傘來到墓園看望媽媽。
墓碑前的三捧花被昨夜的大雨淋得七零八落。
那是上次我跟陸嫣虹以及周興野一起來看望她留下來的花。
陸嫣虹拍着胸脯保證，會替媽媽照顧好我。
周興野摟着我，語氣鄭重：“媽，我不會讓笙笙受委屈，要是沒做到，你以後就來找我麻煩。”
三個人，如今剩我一個。
我蹲下來，鼻尖忍不住發酸。
“媽媽，我也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愛，是我窮極一生追求的東西。
三歲時，爸爸就在工地上意外身亡。
媽媽帶着我改嫁，生活舉步維艱，最後落得淨身出戶的下場。
可我們也熬過來了。
跟初戀在大一相識，大學四年感情如膠似漆。
畢業後，我們便直接領證。
結婚總需要一些沖動，當下的我們認定彼此就是對的人。
不到一年，他就出軌了一個小學妹，甚至把人帶回家裏，刺激我。
校園戀愛走到最後，慘淡收場。
媽媽認爲我眼光不行，精挑細選，又給我介紹了一個靠譜的對象。
他有體面的職業，穩定的情緒，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他，都會是一個優秀的丈夫。
我們也有過一段甜蜜的夫妻時光。
時間長了，他才暴露出本性。
在外面受了氣，回來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拳打腳踢，侮辱咒罵，都成了家常便飯。
媽媽知道後，只紅着眼跟我說：“再忍忍吧，他會改的。”
日復一日的身體摧殘，讓我苟延殘喘。
最後，他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帶走，到異國逍遙快活。
人生，太過於艱難。
遇見陸嫣虹跟周興野，柳暗花明，卻是從一個深淵又跳進另一個深淵。
我撫摸着墓碑上媽媽的照片，嗓音哽咽：“媽媽，幸福好難。”
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張開雙臂擁抱我。
一道熟悉的男聲從身後響起。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墓園看阿姨。”
周興野沒有撐傘，雨中的他模樣狼狽。
“你想說什麼？”
他斟酌詞句，語氣誠懇：“笙笙，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所以，也不用離開這裏，背井離鄉。”
“在這裏，你還有熟悉的三五朋友，氣候也適宜，時常可以來看望阿姨，如果只是不想見到我們，那我們會盡量不出現在你的面前。”
他怕我像偶像劇裏的女主那樣，一個人去往他鄉，獨自舔舐傷口。
我站起身，跟他平視。
“不會的，我屬於這裏，所以依舊會在這座城市生活。”
“是你跟陸嫣虹反復告訴我，不應該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不要輕視否認自己的價值，這一生活得暢快就好了，這些，我都沒有忘記過。”
“你們用真心所改變過的那部分我，已經融合進我的血液，讓我更多學會愛自己。因此，我也不會自怨自艾，更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我會好好生活下去的，畢竟生活除了苦難，還有美好值得我停留。”
今天只是糟糕的一天。
並不是糟糕的一生。
周興野久久無言。
眼淚從他眼角滑落時，我都有些許震驚。
他語氣悲涼：“餘憐笙，我好像做了一件令自己遺憾終生的錯事。”
可那與我無關。
都不重要了。
9
我從酒店搬到了一家農戶小院。
房東是位老奶奶，她的孫女孫子整天玩耍吵鬧，圍着我轉，把我哄得喜笑顏開。
我跟奶奶一起學習刺繡手藝，這是一項非遺文化，鮮少有年輕人喜歡。
沉浸其中時，內心回蕩着道不明的平靜。
我還結識了一位特別酷的姐姐，她一直堅持救助流浪貓貓和狗狗，給他們遮風避雨的家，費盡心力照顧好每一只小動物。
於是我跟着她學習了很多沒涉獵過的東西，也成爲一名合格的鏟屎官。
“不管流言蜚語如何，只要看到它們都能健健康康，我就放心了。”
“這些事總要有人做，我樂意跟它們在一起，不想看它們受苦。”
在姐姐的身上，我看到另一種強大和無私的愛。
於是我邊刺繡賺錢，邊幫忙改善貓貓們的生活環境。
這天，救助站收到一筆十萬塊的善款。
落款名字只有一個字母L。
但我知道，那是陸嫣虹捐來的錢。
這筆錢足夠我們又收留了接近五十只新來的流浪貓狗。
周興野找過來時，我正給新來的小貓洗澡。
“陸嫣虹她不在我這裏，你找錯地方了。”
“我知道，她給我留下來了一封信，然後就離開了，具體去了哪裏，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頓了頓，繼續手上的工作。
“既然這樣，那你走吧。”
他就要上手：“我來幫你吧，看你忙不過來。”
我不悅地轉頭看他：“周興野，你犯什麼賤？”
“笙笙，給我一個機會，彌補過去，好嗎？”
“別惡心我了，周興野。現在跑來跟我說，你其實一直都愛我，我聽了會嘔吐出來。”
他卻隱忍情緒，自我剖析：“我對陸嫣虹從來都不是愛，是多年的曖昧導致有了愛的錯覺，自從你離開後，我的夢裏都是你的身影。”
“笙笙，讓我將功補過，彌補你的後半生，行嗎？”
我指着門口的方向：“周興野，我們沒有以後了。”
“從你推開我那一刻，我們之間就沒任何可能。”
“你不愛任何人，你只愛自己。”
“現在的我，也只愛自己。”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像哭像笑，瘋子一般。
某天，楓楓跟我說，周興野重症住院，也許時日無多。
我忙着給貓貓們搭房子，沒多在意。
我一生追逐愛的課題。
愛自己這件事，在我三十二歲這年，拉開帷幕。
愛自己，在數不盡的明天。
（完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