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開動時，發出一聲沉鈍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的長鳴。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鐵輪與鐵軌碰撞，發出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由慢到快，逐漸連成一片沉悶的轟鳴。
窗外的站台開始緩緩後退，送行的人群化作模糊晃動的色塊，揮舞的手臂像風中搖擺的蘆葦。有人追着火車跑了幾步，終究被越拋越遠，消失在揚起的煤灰和蒸汽裏。
晚晴的臉還貼在玻璃上，鼻尖壓得發白，直到站台徹底看不見了，才慢慢坐回硬邦邦的座椅。她的小手緊緊攥着哥哥的衣角，指節繃緊。
林晚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掃過這節擁擠不堪的車廂。渾濁的空氣裏漂浮着煤煙味、汗味、劣質煙草味，以及新搪瓷缸、帆布行李特有的氣味。行李架上塞滿了鼓鼓囊囊的包裹、網兜、臉盆，過道裏也堆着行李和人，連轉身都困難。哭喊聲、叫嚷聲、尋找座位的呼喊聲混雜在一起，每個人臉上都寫着離家的茫然和對前路的惶惑。
這景象，與前世重疊，卻又如此不同。
前世，他孤身一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上火車，在混亂中搶到一個靠過道的座位，行李被踩了好幾腳。肺裏的空氣仿佛都被擠幹了，他癱在座位上，好半天才透過氣來，耳邊是同樣嘈雜的聲響，心裏卻是一片冰冷的空洞。沒有妹妹在身邊，只有對未來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對自己懦弱決定的悔恨。
而此刻，妹妹就坐在身邊，溫熱的小手依賴地抓着他。沉重的行李妥善地放在腳邊和頭頂的架子上。更重要的是，他的胸腔裏跳動的不再是惶恐，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們的座位是典型的六人對卡座。林晚舟和晚晴坐在靠窗的一側，晚晴靠窗，林晚舟挨着過道。對面坐着三個人：靠窗是一個扎着兩條烏黑油亮麻花辮的姑娘，臉盤圓潤，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眼睛很大，此刻正新奇又有些緊張地看向窗外；中間是個戴着黑框眼鏡、身形單薄的男生，正低頭翻着一本卷了邊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默讀；靠過道的，則是一個穿着嶄新的藍色卡其布上衣、梳着標準三七分頭發的男青年，他坐得筆直，目光不時掃過車廂，尤其在對面那兩個姑娘身上停留。
林晚舟旁邊，靠過道的位置還空着，顯然人還沒擠過來。而對面靠過道的青年旁邊，也就是林晚舟斜對面，坐着一個女知青。她剪着齊耳的短發，發梢微微內扣，露出白皙的脖頸。她穿着合身的淺灰色列寧裝，領口露出一點碎花襯衫的邊角，手腕上戴着一塊亮閃閃的上海牌手表。她容貌秀麗，眉眼間帶着一種城裏姑娘特有的、被嬌養出來的清傲氣質，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用一塊幹淨的手帕輕輕掩着口鼻，似乎不太適應車廂裏渾濁的空氣。
“同志，你是插隊到哪個公社？”對面那個穿藍上衣的青年已經主動開口，聲音洪亮，帶着一種刻意表現的熱情。他問的是斜對面那位戴手表的女知青。
女知青抬起眼，瞥了他一下，語氣淡淡的：“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紅旗公社。你呢？”
“哎呀，那我們不是一個地方。”藍上衣青年臉上掠過一絲遺憾，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我叫周爲民，周總理的周，爲人民服務的爲民。來自省城第三中學。我是去紅星公社的。同志你貴姓？”
“紅星公社？”一直安靜坐着的林晚舟，聽到這三個字，眼皮微微一抬。
“我姓蘇，蘇夢雪。”女知青簡短地回答，目光掃過周爲民，又掠過林晚舟兄妹，最後落在窗外。
“蘇夢雪，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周爲民立刻奉承道，似乎並不在意對方去的不是同一個公社，“看蘇同志這氣質，也是省城來的吧？我是省城一中畢業的。這北大荒雖然條件艱苦，但正是鍛煉革命意志的好地方！我們響應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說得慷慨激昂，還配合地揮了一下手，手腕上那塊半新不舊的手表表盤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閃。
林晚舟心中了然。紅星公社。原來這周爲民，前世和他去的竟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前世自己渾渾噩噩，上了車就縮在角落，對周遭人事漠不關心，竟沒留意到這個人。是了，前世的自己，哪有心思注意旁人？光是自己的命運，就足以將他壓垮。
而蘇夢雪……紅旗公社。這個名字，林晚舟也有印象。並非因爲熟悉，而是因爲前世在紅星公社時，曾隱約聽過鄰近紅旗公社的一些傳聞，其中似乎就涉及一個姓蘇的女知青，結局不太好，具體卻記不清了。看來，命運的軌跡在此處有了交匯，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泥潭。
“這位小同志，你也是去紅星公社的？”周爲民的注意力又轉回林晚舟身上，顯然是想在蘇夢雪面前展示自己的“熱心”和“領導力”，目光掃過林晚舟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和身邊怯生生的晚晴，那笑容裏帶着一種明顯的優越感，“就你們兄妹倆？小小年紀就出來闖蕩，還帶着妹妹，勇氣可嘉啊！到了公社，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大家互相照應嘛！”
林晚舟抬眼，平靜地看向周爲民。這張臉，此刻洋溢着虛假的熱情和年輕的張揚，與前世記憶中那個油滑鑽營、最終拋下女知青獨自回城的形象，還無法完全重疊。但他眼底那抹對弱小者下意識的輕慢，以及急於在異性面前表現自己的躁動，卻已初現端倪。
“謝謝。”林晚舟的回答依舊簡短，沒有任何熱絡的意思，說完便低下頭，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鋁飯盒。
周爲民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臉上笑容僵了僵，掩飾性地咳了一聲，又轉向蘇夢雪：“蘇同志，你們紅旗公社聽說比我們紅星公社還要靠北，冬天更冷吧？可得做好防寒準備啊！”
蘇夢雪似乎對周爲民這種過度熱情的搭訕有些厭倦，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始終落在窗外飛逝的、越來越荒涼的景色上。
對面那個看書的眼鏡男生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被冷落的周爲民，又看了看安靜打開飯盒的林晚舟，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了然，隨即又埋首書頁中。扎麻花辮的姑娘倒是好奇地看了看林晚舟飯盒裏的茶葉蛋，又看了看晚晴，對晚晴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晚晴害羞地往哥哥身邊縮了縮。
林晚舟掰開半個火燒，夾上茶葉蛋，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後遞到妹妹嘴邊。晚晴小聲說：“哥，你吃。”林晚舟搖搖頭，執意遞過去，晚晴這才小口吃起來。
火車不斷向北，窗外的景色逐漸褪去人煙氣息。大片大片翻過的黑土地裸露着，夾雜着未化的殘雪和枯黃的草甸，遠處是鉛灰色低垂的天空和連綿的、光禿禿的山嶺輪廓。車廂裏的嘈雜被漫長的旅途和疲憊稀釋，許多人都昏昏欲睡，鼾聲、夢囈聲、嬰兒的偶爾啼哭聲交織在一起。
晚晴靠在哥哥肩頭睡着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林晚舟小心地調整姿勢，讓她睡得更安穩，手臂虛環着她，護着她不被過道往來的人碰到。
他的目光越過妹妹的發頂，落在對面。周爲民似乎也倦了，靠在椅背上假寐，但眉頭微蹙，顯然睡得並不踏實。蘇夢雪依舊看着窗外，側臉在昏暗光線裏顯得格外白皙，也格外疏離。那個眼鏡男生已經收起了書，也閉目養神。麻花辮姑娘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
林晚舟緩緩閉上眼睛。
紅星公社。
前世，他就是在那裏，度過了青春歲月裏最艱苦、最漫長的十幾年。冰封的草甸，沒膝的積雪，嗆人的土炕煙，永遠也幹不完的農活，還有那些同樣掙扎求生的知青和當地老鄉的面孔……好的，壞的，冷漠的，偶爾伸出援手的，記憶紛至沓來。
而這一世，他再次踏上了前往那裏的路。帶着前世的記憶，帶着比前世更充足的準備，帶着必須守護的妹妹。
周爲民？蘇夢雪？這些前世或許有過交集、或許只是陌路的過客，此刻都只是這趟北上列車裏的背景。他們的命運，他們的選擇，他們即將遭遇的悲歡，林晚舟無意幹涉，也無暇顧及。
他唯一清晰的念頭是：保護好晚晴，利用好手中的資源和記憶，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站穩腳跟，活下去，並且要活得比前世好。
至於其他……這趟列車，這節車廂，乃至整個北大荒，很快就會教會每一個懷揣不同心思的年輕人，什麼叫做現實的冰冷和生存的法則。
哐當、哐當……
列車在暮色四合的原野上疾馳，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拖拽着滿車廂沉重的夢想、迷茫、算計和微不足道的溫情，義無反顧地駛向北方那片被嚴寒與黑土覆蓋的、未知的廣闊天地。
而林晚舟知道，真正的考驗，在抵達之後，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