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城的秋意漸濃，街面上的梧桐葉簌簌飄落，給這座小城添了幾分蕭瑟。林家布莊的門簾卻依舊時常掀開，往來的客人雖不如盛夏時那般絡繹不絕，卻也從未斷過——孟婉卿的繡活越發精湛，花鳥魚蟲繡得栩栩如生，連周邊府城的富貴人家都慕名而來，定制嫁女或賀壽的繡品。
這份紅火，自然惹來了同行的眼紅。城西恒昌號的老板趙三發，是個做了二十多年布莊生意的老油條，向來信奉“同行是冤家”。早年他靠着低價傾銷，壟斷了靖安城大半的普通布料生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可自從林家布莊靠着繡活異軍突起，不僅搶走了他的高端客戶，連不少普通百姓都寧願多花幾文錢，來買林家質量更好、花色更別致的布料，恒昌號的生意日漸冷清。
趙三發坐在自家空蕩蕩的布莊裏，看着對面林家布莊偶爾進出的客人，心裏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敲着櫃台，對着夥計抱怨：“真是邪門了！林家一個沒男丁撐門戶的，靠着一個女人的繡活，竟然能把生意做得這麼紅火，這靖安城的規矩都被他們打亂了！”
旁邊的夥計連忙附和：“老板說得是！那林承安就是運氣好，娶了個會繡花的媳婦，又生了個看似機靈的丫頭。可丫頭終究是丫頭，將來遲早要嫁人，林家布莊早晚還是要垮！”
這話正說到趙三發的心坎裏。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在這男尊女卑的世道，“無男丁”向來是商賈之家的軟肋，尤其是布莊這種需要長期經營、傳宗接代的生意，沒有兒子，就意味着“後繼無人”。只要把這個話題炒熱，再添油加醋地散播些謠言，不愁沒人信，到時候林家布莊的生意自然會受影響。
打定主意後，趙三發立刻叫來心腹夥計，塞給他幾兩銀子：“你去街面上的茶館、酒樓轉一轉，跟那些閒漢們念叨念叨，就說林家無男丁鎮宅，財運難長久，布莊的繡活看着光鮮，實則用料摻假，洗兩次就會褪色。再說說林承安懼內，事事都聽婦人安排，一個大男人沒點主見，生意遲早要敗在女人手裏。”
夥計得了銀子，自然賣力。不出三日，這些謠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靖安城的大街小巷。
茶館裏，幾個閒漢圍坐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閒聊：“你們聽說了嗎？林家布莊怕是撐不了多久了，沒男丁鎮宅，財神爺都留不住！”
“我也聽說了！據說他們家的繡布用的是劣質絲線，上次張大戶家買了塊龍鳳繡帕，洗了一次，顏色就淡了不少！”
“還有啊，林承安就是個妻管嚴，布莊的大小事都由他媳婦說了算，一個大男人沒點魄力，生意能做好才怪！”
這些話傳到林承安耳朵裏時，他正在給一位老主顧打包繡好的屏風。那主顧是個耿直的老人，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林掌櫃，外面的閒話你也別往心裏去。我買你家的布這麼多年，質量怎麼樣，我心裏有數。只是……你也該考慮考慮續弦的事，生個兒子，也好給布莊留個後路。”
林承安手裏的動作一頓，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勉強笑道：“多謝李伯關心，我心裏有數。”
送走李伯後，林承安坐在櫃台後，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他不是沒想過反駁，可謠言這種東西，越描越黑。他總不能拉着每個人去解釋“我林家有阿硯就夠了”，更不能強迫別人相信自家的繡布質量。
更讓他心煩的是，接下來幾日，果然有幾位定制了繡布的客戶找上門來，要求退定金。其中一位富太太抱着胳膊，語氣不善：“林掌櫃，我可是要給我女兒做陪嫁的繡屏，要是真像外面說的那樣用料摻假，豈不是丟盡了我們家的臉面？這定金我必須退！”
林承安好說歹說，拿出之前客戶的反饋和繡布的樣本，反復保證質量，才勉強留住了幾位客戶，可心裏的憋屈卻越積越深。
他不想讓孟婉卿擔心。孟婉卿身體剛有好轉，經不起這樣的煩心事。所以每次回家，他都強裝笑臉，把所有的壓力都自己扛着。可他眼底的疲憊和眉宇間的愁緒，卻瞞不過孟婉卿的眼睛。
這天晚上，孟婉卿端來一碗溫熱的蓮子羹，放在他面前：“承安，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我看你總是魂不守舍的，飯也吃得少。”
林承安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蓮子羹，溫滑的甜羹滑入喉嚨，卻沒驅散心裏的苦澀。“沒什麼，就是布莊生意上的一些小事，我能處理好。”他避開妻子的目光，低聲說道。
“真的是小事嗎？”孟婉卿坐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我昨天去買菜，聽到街坊們都在議論我們家，說什麼無男丁鎮宅，還說我們家的繡布質量有問題。承安，有什麼事你就跟我說，我們是夫妻，本該同甘共苦。”
林承安心裏一暖，又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終究是瞞不住的。他嘆了口氣，把外面的謠言和客戶退定金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婉卿，對不起，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都是我沒用，沒能保護好你和阿硯，還讓你被別人說閒話。”
“傻瓜，這怎麼能怪你？”孟婉卿搖搖頭，眼裏滿是心疼，“那些人就是見不得我們生意好，故意造謠。我們的繡布用的都是最好的絲線，繡工更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質量怎麼樣，我們自己心裏清楚。至於男丁……我們有阿硯這麼好的女兒，比什麼都強。”
“可外面的人不這麼想。”林承安苦笑，“在他們眼裏，沒有兒子，就意味着後繼無人，生意遲早要垮。”
“別人怎麼想，我們管不了。”孟婉卿握住他的手，語氣堅定，“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生意，保證繡布的質量，時間久了，謠言自然會不攻自破。至於布莊，只要我們夫妻倆齊心協力，一定能撐下去。就算將來阿硯嫁人了，只要她願意，布莊也可以交給她打理，誰說女子就不能繼承家業？”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暖流，溫暖了林承安冰冷的心。他看着孟婉卿堅定的眼神，心裏的底氣也足了些。“你說得對，我們做好自己就好。”
可他沒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幾日後，林承安在核對上個月的賬目時，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上個月進了五十匹細布、三十匹綢緞，按售價核算，扣除成本後，本該有三百多兩銀子的盈利，可實際入賬卻只有兩百多兩，足足少了近百兩。
他以爲是自己算錯了，又重新算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接下來的幾天，他仔細核對了近三個月的賬目，發現每個月的盈利都比預期少了不少，累計下來，竟差了兩百多兩銀子。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兩百多兩銀子，足夠在靖安城買一套中等大小的宅院，也足夠林家布莊支撐半年的周轉。林承安的心裏瞬間涼了半截。
他把賬本翻來覆去地看，進貨記錄、出貨記錄、收銀記錄，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塗改的痕跡。進貨渠道是他一直合作的老商戶，價格公道，絕不會有問題；收銀是他親自負責，每天打烊後都會清點銀錢，也不可能出錯。
那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林承安坐在書房裏，對着賬本發呆。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更添了幾分清冷。他想起最近的謠言，又想起賬目的缺口，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會不會是店裏的夥計出了問題？
店裏有兩個夥計，一個是跟着他多年的老夥計老王，爲人忠厚老實，家裏有妻有子，日子過得安穩，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另一個是他的遠房親戚小李，幾年前因爲家裏貧困，來投奔他，他看在親戚的份上，讓小李負責采購和雜務。小李平時看着勤勤懇懇，可會不會是他……
林承安不敢往下想。他寧願是自己算錯了，也不願相信是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
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謠言的壓力已經讓他焦頭爛額，現在又加上賬目的謎團，他只覺得身心俱疲，仿佛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
夜深了，書房裏的油燈還亮着。林承安趴在桌上，看着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眼神裏滿是疲憊和困惑。他不知道，隔壁房間的林硯，此刻正睜着眼睛，聽着他壓抑的嘆息聲，小小的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
林硯雖然只有三歲，可重生後的靈魂讓她有着遠超同齡孩童的感知力。她早就察覺到父親最近的不對勁，白天在布莊時，父親總是唉聲嘆氣，對客人也少了往日的熱情；晚上回家後，父親常常一個人發呆，飯也吃得很少。她也隱約聽到過張嬤嬤和其他下人議論，說外面有人說林家的壞話。
剛才父親起身去書房，她就醒了。聽到書房裏傳來的嘆息聲，她心裏很是擔憂。她知道，父親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煩。作爲曾經的藥物科研泰鬥，她有着極強的邏輯思維和分析能力，她隱約猜到，父親的煩惱，恐怕不止是外面的謠言那麼簡單。
她想幫父親，可她只是個三歲的孩子。直接說出自己的猜測和解決方案，太過突兀，必然會引起懷疑。她必須想一個既不會暴露自己異常，又能引導父親找到問題所在的辦法。
林硯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小小的腦袋裏飛速運轉着。她的目光落在床頭的積木上，心裏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