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你已被拒北王收爲義子,來日或許承襲王爵,也算因禍得福。
何必對往事耿耿於懷呢?”
聽到這般言語,許青封氣得牙癢,反問道:
“照這麼說,我還得感激賈家當初所爲,方能走到今日了?”
偏偏賈政是個不會察言觀色的。
否則這麼多年,他也不會始終在五品官位上止步不前。
他絲毫未聽出許青封話裏的譏諷,反倒捋了捋胡須,略帶欣慰道:
“你能這樣想,自然最好。”
“我們開國一脈同氣連枝。
憑你在西北立下的戰功,我等在上皇面前美言幾句,必讓上皇摒棄前嫌,重用你。”
上皇摒棄前嫌?
重用他?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則滿口虛言,差點讓許青封笑出聲來。
若太上皇真有如此胸襟,當年拒北王又怎會因他的事與那位老爺子鬧得不快?
即便退一萬步,太上皇真願冰釋前嫌、拉攏於他——
他許青封也誓死不從。
許青封冷笑一聲:
“賈大人這番空口白牙的本事,比起當年,可是更勝一籌啊!”
這下,連遲鈍的賈政也聽出他話裏的意味了。
想起自己方才還苦口婆心地勸說,賈政頓時羞憤交加,整張臉漲得通紅。
“你……你這庶子!老夫好心相勸,你竟不識好歹!”
“莫非真要一條道走到黑,與上皇作對,非要等到大禍臨頭才肯罷休?”
見他氣急敗壞,許青封反倒更覺有趣。
“抱歉,我這人天生倔強,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賈政早已怒火中燒,此刻再遭這般頂撞,幾乎氣得吐血。
若不是顧忌許青封在西北闖下的威名,他早已挽袖上前,與許青封拼個高低。
“哼,不知死活!”
“你身爲拒北王義子,竟敢當街無故將人傷成這樣,老夫必在朝會上向陛下與上皇參你一本!”
好言相勸無用,賈政只得改爲威嚇。
當街傷人之事,若被御史聯名參奏,想必許青封也難逃重責。
正當賈政暗自得意時,許青封卻忽然來了精神,怪笑一聲。
“哎喲,瞧我這記性,明明之前還記得的,怎麼轉眼就忘了!”
他轉頭問道:“老黑,你記性好,提醒我一下——按太宗皇帝定下的規矩,什麼品級的官員才有資格上朝面聖?”
老黑跟隨許青封已久,深知他的脾性,當即咧嘴一笑,答道:
“回將軍,依大乾朝制,須四品及以上或朝廷要員,方可入朝議事。”
“哦——”
許青封故作恍然,點了點頭。
又瞥了一眼面色鐵青的賈政,說道:
“若我沒記錯的話,賈大人這些年一直任職工部員外郎,乃從五品,從未升遷,可對?”
“你……你……”
官職品級正是賈政心頭之痛。
他堂堂國公之子,自認勤懇辦事,從未有失,卻不知爲何多年困在這不上不下的從五品位置。
如今再被許青封當面譏諷,頓時怒火攻心,指着許青封便要罵人。
但許青封卻不給他機會,搶先開口:
“瞧瞧,賈大人這般不問是非、胡亂扣罪之人,活該一輩子做不了大官。”
“老黑,你說是不是?”
身旁的老黑板着國字臉,嘿嘿一笑:“將軍說得極是。”
說罷,他猙獰一笑,將黝黑的大手按在刀柄上。
“將軍,不如讓俺宰了這人,省得他日後走了狗運當上大官,禍害百姓,那才真叫壞事。”
那股凜然的殺氣,竟將賈政的怒氣也壓了下去。
眼看老黑已抽出刀刃,明晃晃的刀身在日光下映亮賈政的雙眼,他這才猛然驚醒——眼前的許青封,早已不是當年任他欺辱的少年。
這是斬敵逾萬、 如麻,背負“小人屠”
之名的拒北王義子。
即便尚未正式受封,兩人之間的地位,早已天差地別。
賈政盯着那刺眼的刀鋒,只覺得心跳都要停了,仿佛那刀隨時會落下,輕易斬斷自己的脖頸。
刹那間,賈政褲襠一溼,一股腥臊氣味彌漫開來。
許青封聞到異味,皺了皺眉,嫌惡地拉動繮繩,退開幾步。
本想再多羞辱這廝一番,誰知他如此膽小,實在無趣。
“老黑,拿些銀子給那姑娘,讓她帶父親去醫館好好治傷。”
說完,一扯繮繩,領衆人緩緩離去。
賈家這些人,往後慢慢收拾也不遲。
一下子弄死,反倒太便宜他們了。
待許青封一行人走遠,賈政身子一軟,仰頭倒在地上。
一群小廝頓時亂作一團,慌忙抬着賈政與薛蟠往府裏奔去。
至於他是真昏,還是羞憤難當假裝昏迷,便無人知曉了。
“哎喲!”
當昏迷的賈政與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薛蟠被抬進榮禧堂時,連史老太君也不由驚呼。
“這又是怎麼了?”
一旁的薛姨媽和薛寶釵更是如此。
兩人立刻撲到薛蟠身旁,哭得淚如雨下。
尤其是薛蟠那條扭曲的腿——這還能治好嗎?
榮喜堂裏的姑娘媳婦們頓時一片譁然,嚇得個個不敢睜眼去看。
史老太君此刻卻顧不上薛蟠了。
她在賈寶玉和王夫人的攙扶下,踉踉蹌蹌走到賈政身邊。
見他身上雖有些異味,呼吸卻還平穩,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轉頭看見丫鬟們嚇得像鵪鶉似的縮在一旁,不由沒好氣地說:
“還愣着做什麼?趕緊拿帖子去請太醫來,好好給他們瞧瞧!”
丫鬟小廝們這才回過神來,應聲匆匆跑了出去。
賈寶玉望着倒在地上的父親和薛蟠,腦子裏亂糟糟一團。
“這……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在大庭廣衆下如此狠毒?”
看見薛蟠淒慘的模樣,賈寶玉只覺得後背發涼。
他從小到大挨賈政的打,加起來恐怕也沒這麼慘。
就在這時,賈政悠悠“醒”
了過來。
“老爺,現在可覺得哪裏不適?”
王夫人見他醒了,心裏懸着的石頭總算落下。
賈政“虛弱”
地搖搖頭。
“沒事,只是氣血攻心昏過去罷了,休養幾天就好。”
榮喜堂裏這麼多人,他怎肯說出實情?
若讓人知道他是被嚇暈的,還不如死了算了。
史老太君心頭憋着火,敲了敲手裏的龍頭杖,冷聲問:
“老二,你老實說,到底是誰這麼猖狂,敢在我榮國公府門前放肆?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賈政嘆了口氣,這才顫巍巍地將先前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當然,那些丟臉的場面,他只字未提。
“什麼?”
史老太君頓時瞪大眼睛。
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竟是許青封。
當年王夫人做的那些事,她豈會不知?
只不過覺得平西侯一脈已經敗落,沒了威脅,賈家又得了好處,便沒放在心上。
後來賈政夫婦爲此爭執,還是她出面勸住的。
誰料到許青封竟有這般本事,不僅被拒北王收爲義子,還被當作繼承人來培養。
若將來他襲了爵位,賈家豈不是親手給自己樹了個手握重權的仇家?
這還了得。
她雖貪圖享受,心思偶爾不正,卻也不是毫無算計的人。
眼下賈家本就風雨飄搖,在太上皇與裕明帝之間搖擺不定,如今又添這樁麻煩,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要說最後悔的,莫過於王夫人。
當年那小畜生竟因禍得福,走到今天這地步。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心軟,該在他離開神京後讓他徹底消失。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堂中幾位姑娘眼中也掠過一絲詫異。
沒想到當年那個弱不禁風、常給她們糖吃、還揚言要成爲天下第一等人的許青封,竟真的快要如願了。
只可惜,賈家一念之差,雙方已走向對立。
史老太君沉着臉,盯着王夫人看了許久,不知在想什麼。
王夫人自知理虧,縮着脖子不敢出聲。
榮喜堂裏頓時靜了下來,除了薛蟠疼得無意識 ,連薛姨媽和薛寶釵也止住了抽泣。
誰都明白,事情鬧大了。
半晌,史老太君無奈地嘆了口氣。
“備些厚禮,明日隨我進宮一趟。”
賈政忽然睜大眼,喃喃道:
“這恐怕不妥,我們賈家……”
話沒說完,賈母已狠狠敲了敲龍頭杖:
“若不是你們惹出這些事,又何至於此!”
“莫非還要我這老婆子隨你們一同,去給許家那後生低頭認錯?若真如此, 後還有何顏面去見賈家的先祖?”
賈政被斥得無言以對。
他咬牙瞥了王夫人一眼,終究沒再作聲。
今日之後,賈家便再無回旋餘地。
……
皇宮之中。
裕明帝正與呂皇後一同用膳。
比起歷代 ,裕明帝着實算得上儉省。
桌上並無山珍海味,只擺着四菜一湯,其中僅一道葷腥。
這時,夏守忠急步從外頭走進來。
見皇上與皇後正在進食,他一時猶豫,不知該不該稟報。
裕明帝笑了笑,問道:
“說罷,又出了什麼事?”
夏守忠這才敢開口:
“回皇上,錦衣衛傳來消息,小王爺與賈家起了沖突,當街毆打了暫住賈家的皇商薛家之子薛蟠,還把賈家二房的賈政氣得昏了過去。”
裕明帝眼神一亮,放下碗筷。
“所爲何事?”
他早料到許青封返京後會對賈家出手,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夏守忠不敢隱瞞,將事情原委一一稟明。
裕明帝冷冷笑了一聲。
“好一個‘忠君體國’的榮國府,他們可真行啊!”
呂皇後眼皮微跳。
身爲枕邊人,她自然聽得出裕明帝此刻動了真怒。
“本想再容他們些時日,看來倒是朕太寬縱了。”
“去,傳朕口諭給錦衣衛指揮使吳發:若他識趣,從前之事朕便不再追究;若他還要裝糊塗,朕就親自給他一個體面。”
夏守忠連忙應下。
心中震動不已——錦衣衛指揮使吳發至此已到頭了,該爲某位聖眷正濃之人讓位了。
拒北王府。
熊玉芙倚坐在亭中椅上,雙手托着腮。
她怔怔望着池中嬉戲的金魚,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今年她已十六歲,氣質溫靜,長發垂腰,儼然是個俏麗佳人。
比起幼時的淘氣模樣,如今的熊玉芙安靜了許多。
當年,拒北王因收許青封爲義子,態度強硬,太上皇覺察出幾分威脅,便下詔稱不忍惜遲公主與熊玉芙在邊關受苦,命二人遷居神京過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