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神京。
坊市角樓中。
一群閒漢與茶客圍坐桌旁。
聽台上說書人講述西北傳來的奇聞。
“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拒北十萬鐵騎唯他可當。”
“說起許青封,列位想必都聽過他的名號。
但諸位可知,這位爺是歷經何等坎坷,才走到今日的?”
台下衆人一怔。
這話勾起了他們的好奇。
“這等隱秘,我們尋常百姓哪會知曉……”
“快講,快講!”
說書先生見衆人興致已起,輕撫折扇,又賣了個關子:
“那各位客官,可還記得平西侯?”
“平西侯?”
堂下多數人抓抓腦袋,只覺耳熟,卻一時想不起。
此時,一位年長些的看客低聲提醒:
“先生說的,莫非是當年被誣陷削爵的平西侯許侯爺?”
衆人這才恍然。
難怪覺得熟悉卻又記不清,原來是這位許侯爺。
說來也令人唏噓。
本是開國一脈的侯府,竟因奸臣構陷,落得家破人亡。
後來新帝登基,嚴查舊案,才爲平西侯一脈昭雪。
可惜爲時已晚。
平西侯病逝獄中,侯府夫人亦鬱鬱而終。
聽說侯府年幼的嫡子變賣家產田畝,離開神京,自此音訊全無。
就連新帝下旨恢復爵位,也尋不到人,實在可嘆。
一潑皮拍桌不滿:
“你這老頭,不是說好講小王爺嗎?我還等着聽呢,怎麼扯到平西侯去了?”
“就是,就是!”
說書先生不惱反笑,徐徐道:
“列位莫急。
若我說——小王爺許青封,正是平西侯的嫡長子,你們信嗎?”
“什麼?”
“這怎麼可能?”
滿堂譁然,衆人皆搖頭不信。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悠然道:
“這可是老朽在鎮國公府說書時,偶然聽得的風聲,豈能有假?”
“不過列位也別急着吃驚,更叫人瞠目的還在後頭呢!”
“嚯……”
見老先生言辭確鑿,衆人心裏信了幾分。
誰想今日出來喝茶,竟撞上這般驚天秘聞,往後茶餘飯後又有談資了。
“老頭,趕緊說!不然賞錢可不給了。”
“對對,快講!”
說書先生本想再賣關子,聽得台下催促,不敢再拖,忙道:
“諸位有所不知,當年平西侯府的小侯爺許青封,還與榮國府賈家二房賈政老爺的嫡女訂過婚約。”
“什麼?”
接連爆出的秘聞,聽得衆人心癢難耐。
卻有明白人接話問道:
“既然平西侯府與榮國府有婚約,又同是開國一脈,爲何平西侯被誣時,賈家不曾相助?”
“以當時賈家的人脈,了結此事雖需費些周折,卻也不算太難吧?”
說書先生輕搖折扇,微微一笑。
“這位客官是明白人,可賈家卻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平西侯入獄,一點援手都不願伸出。”
“竟有此事?!!”
堂下聽客頓時譁然。
既是姻親,眼見平西侯遭人陷害,竟能冷眼不顧。
這還算是那忠義傳家的賈家嗎?
說書先生一笑,抬手拍了拍醒木,壓下四周喧嚷。
“還不止如此。
平西侯夫婦過世後,賈家竟親自登門,撕毀了小侯爺與賈家二房嫡女的婚約。”
“轉頭又托關系,將那位 送進了宮中。”
“更在小侯爺孤苦無依之時,千方百計算計許家的產業田產。
想必正因如此,小侯爺才心灰意冷,帶着一名小丫鬟遠走西北。”
賈家這般行徑,聽得台下衆人目瞪口呆。
世上竟有如此不堪的世家,這豈非在食人血肉?
滿座愕然。
說書先生卻愈講愈得意。
這等隱秘之事既已出口,今日的賞錢想必能讓他滿載而歸吧?
正想得歡喜,忽見幾名家仆模樣的漢子沖了進來,指着他喝道:
“就是這老兒污我賈家名聲!弟兄們不必留情,給我打!”
一群家奴掄起棍棒,氣勢洶洶撲上前去。
“哎、哎……諸位聽我解釋!哎喲!”
…………
神京城外。
數十騎靜靜停在離城門不遠之處。
行人經過,只覺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明眼人皆能看出,這定是剛從沙場歸來、歷經百戰的鐵騎,否則常人身上怎會有如此濃重的殺氣。
尤其爲首那青年,年紀雖輕,一雙深邃眼眸卻似載滿往事。
原本清俊的臉上,多了一道小指長的疤痕,平添幾分凌厲。
此時,把守城門的百戶匆匆奔來,恭敬道:
“原來是小王爺駕到,有失遠迎。
皇上已派人傳話,請小王爺入城後直接進宮覲見。”
說罷,立即轉身朝門邊軍士喝道:
“還不快移開拒馬,讓許將軍進城——”
“許將軍?”
一些新來的兵士面露茫然。
小王爺又是何人?怎從未聽過其名?
倒是幾個老兵一聽這稱呼,心頭一凜,連忙招呼人手將拒馬推開。
在這大乾,能被稱爲“小王爺”
與“許將軍”
的,恐怕唯有那位率領鐵浮屠、在蒙古之地七進七出、斬敵萬餘的“小人屠”
——許青封了。
許青封抬眼望向略顯陌生的神京,胸中漸起波瀾。
“我許青封回來了……宵小之輩,可準備好受死了麼?”
(養心殿。
“小王爺請,陛下已在殿內等候。”
在外經粗略搜查、解下佩刀後,小太監才引着許青封朝內走去。
過門檻時,那小太監還細心提醒留意台階。
身爲裕明帝身邊的紅人,照理他對那些無爵之人恐怕瞧都不瞧一眼。
但眼前這位爺不同。
別看他如今除了一身武藝別無所有,可架不住拒北王偏愛他。
早年陛下數次派人往西北傳旨,命許青封進京襲爵,皆被拒北王擋下。
不僅如此,拒北王還曾修書告知陛下,自己已有意將許青封當作繼承人來栽培。
單憑這一點,便足以讓人不敢怠慢。
許青封對此早已習慣,只微微頷首,隨其入內。
殿中,裕明帝正坐於龍案後,手持奏折細閱。
兩旁有多名太監宮女侍立,另有一排宮女靜候吩咐,景象頗爲奢靡。
說起來,這是許青封頭一回面見裕明帝。
這位皇帝不過而立之年,鬢發卻已斑白近半。
看來他與仁壽宮那位的嫌隙,至今仍未消解。
“臣許青封拜見皇上,恭請聖安!”
“朕安。”
裕明帝擱下奏折,含笑溫言。
“平身吧。
此處並無外人,你我叔侄之間,不必拘於虛禮。”
許青封目光微動,依言起身。
剛一見面便以親情籠絡,看來這位皇帝往昔的處境,比他所料更爲艱難。
裕明帝竟起身踱至他身旁,輕拍其肩問道:
“可知此番朕召你回京,所爲何事?”
這番舉動,儼然一位關切侄兒的慈祥叔父。
可皆是歷經世情的老練之人,誰又看不透這層溫情下的機鋒。
許青封佯作不知,搖頭答道:
“臣愚鈍,請皇上明示。”
裕明帝略怔,隨即搖頭失笑。
“看來你對當年舊事,終究心存芥蒂。”
當年確是太上皇偏信讒言,以致釀成冤屈。
他仍記得,那時這少年四處奔走,求告於開國勳舊之門,卻屢遭冷遇,唯有鎮國公那個直性子願施援手。
可惜爲時已晚。
性情剛烈的平西侯不堪 ,以死自證清白。
而權勢正盛的太上皇不願認錯,便將此事壓下,鑄成一樁冤案。
這孩子心中懷怨,也是自然。
就連他自己,對太上皇又何嚐沒有不滿。
許青封默然片刻,方躬身道:
“臣不敢。”
“臣應謝皇上爲家父 昭雪,此恩銘記。”
“哦?”
裕明帝饒有興致地轉過身。
當初爲平西侯翻案,本多是爲奪權之策——錦衣衛乃天子親軍,代行監察之權,他早已覬覦良久。
太上皇執掌的錦衣衛既露出如此破綻,他自然要趁機安插人手、削弱其勢。
未料這番謀算,竟另有收獲。
許青封因舊事對太上皇及其庇護的開國一脈本就心存隔閡,加之這些年在邊關應對異族時手段果決、作風凌厲,深得裕明帝賞識。
此人,正是一把制衡四王八公的利刃。
只可惜……
這顆明珠早被拒北王那位義兄慧眼識得,更視作繼承人來栽培。
若這樣的人才早日爲己所用,他又怎會被太上皇步步緊逼至如今境地?
“你能這般想,朕心甚慰。”
裕明帝再次輕拍他肩頭,語氣溫和:
“一路奔波辛苦,先回府好好休整。
不日朕自有重任相托。”
許青封抬頭欲言,卻被裕明帝抬手止住:
“莫急。
朕知義兄視你如嗣,朕與他同心,自當成全。
只是……”
他微微頷首,望向殿外:
“朝中總有人不願見你順利承襲王爵。
故你需有所作爲,方能堵住悠悠衆口。”
“小子,可明白了?”
許青封眉梢微動。
靜默半晌,拱手應道:
“臣明白。”
“哈哈哈哈哈!”
裕明帝朗聲大笑。
“去吧。
玉芙那丫頭念叨你歸來,已非一日了。”
提及此人,許青封眼中掠過一絲柔和。
多年未見,不知那小丫頭是否已然長開?
還似在渝北城時那般圓潤可愛麼?
“謝皇上,臣告退。”
目送許青封身影遠去,裕明帝幽幽一嘆:
“上天待朕義兄,終究不薄……”
侍立一旁的夏守忠連忙含笑附和:
“上天待皇上亦是厚愛,如今不是又將許世子送回皇上身邊了麼。”
按規矩,只有王爺的嫡子方能稱爲世子。
然而拒北王與惜遲公主膝下僅有熊玉芙一女,並無其他子嗣。
許青封由拒北王親自栽培,日後承襲王位已是定局,因此稱他一聲世子亦無不妥。
聽了這話,裕明帝方才展顏。
“朝中衆臣皆言,渝北可有一位拒北王,卻不能再有第二位。
連父皇當年也聽信此言,漸漸疏遠了義兄。”
言及此處,裕明帝目光驟然轉厲。
“但朕不信。
既然父皇能栽培出忠心不二的義兄,朕爲何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