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籠罩着邢州村落。被救的孩童躺在自家土炕上,呼吸漸漸平穩,只是眉頭仍緊緊蹙着,偶爾在睡夢中發出一聲細碎的啜泣,顯然是白天的驚嚇尚未完全散去。
佛圖澄坐在炕邊的矮凳上,借着窗櫺透進來的微弱月光,靜靜守着孩童。他的身體依舊虛弱,胸口的悶痛時斷時續,共情反噬的後遺症還未完全消退,但他沒有絲毫睡意。村落裏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傳來的犬吠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襯得這深夜愈發安寧,也愈發孤寂。
他的目光落在孩童的手腕上,那裏系着一根紅色的細繩,繩子有些陳舊,邊緣微微磨損,顯然是戴了許久的。紅繩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像一抹跳躍的火焰,猝不及防地撞進佛圖澄的眼底,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記憶。
那是十年前的西域,也是這樣一根紅繩。
小妹那時才六歲,梳着兩個小小的羊角辮,總是跟在他身後,阿澄哥哥長、阿澄哥哥短地喊着。那年西域的豐收節,阿爺用染紅的麻線,給小妹編了一根一模一樣的紅繩,系在她的手腕上。小妹寶貝得不得了,睡覺都不肯摘下來,逢人就炫耀:“這是阿爺編的,能保佑我和阿澄哥哥平安。”
佛圖澄的指尖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層薄薄的繭子。當年,他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紅繩,是小妹硬要阿爺編的,說“要和阿澄哥哥戴一樣的,這樣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可後來,戰亂爆發,煙火吞噬了整個村落。他記得那天,小妹拉着他的手,手腕上的紅繩格外刺眼,她哭着說:“阿澄哥哥,我怕,我們快跑吧。”他想帶她走,想護住她,可混亂中,他被逃難的人群沖散,回頭時,只看到一片火海,還有小妹伸出的、戴着紅繩的小手,在濃煙中漸漸消失。
那根紅繩,最終沒能保佑小妹平安,也沒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
佛圖澄的喉嚨涌上一股濃烈的澀意,眼眶微微發熱。他別過臉,看向窗外的夜色,試圖掩飾眼底的溼意,可那些塵封的記憶,卻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來,沖刷着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
他想起小妹總愛偷偷藏起家裏的饢,塞到他手裏,說“阿澄哥哥要去學法術,要多吃點”;想起她總纏着他,讓他講邢州的故事,說“以後長大了,要和阿澄哥哥一起去東方,看看那裏的泉水是不是像阿爺說的那樣清澈”;想起戰亂爆發前,小妹還拉着他的手,晃着手腕上的紅繩,說“等豐收節過後,阿澄哥哥能不能教我畫符文?我也想保護族人”。
可他終究沒能兌現承諾。他沒能教會她畫符文,沒能帶她去東方,甚至沒能護住她的性命。
“小妹……”佛圖澄無意識地呢喃出聲,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他的手伸進懷裏,掏出那枚西域小木牌,指尖輕輕摩挲着上面的刻痕。木牌上刻着小妹的名字,還有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符文——那是小妹當年纏着他,讓他教她畫的第一個符文,雖然畫得不成樣子,他卻一直珍藏着。
小木牌的觸感冰涼,帶着西域泥土的氣息,仿佛還殘留着當年的溫度。佛圖澄蹲下身,將額頭抵在木牌上,肩膀微微顫抖。愧疚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着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如果當年他沒有外出尋藥,如果他的法術再強一點,如果他能早點找到小妹……無數個“如果”在他腦海裏盤旋,可沒有一個能改變既定的結局。那些逝去的族人,那些未能兌現的承諾,那些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炕上的孩童突然囈語了一聲,含糊地喊着“娘”,小手無意識地抓了抓,恰好握住了佛圖澄垂在炕邊的手。
孩童的手心溫熱,帶着孩童特有的柔軟,像一股暖流,瞬間沖散了佛圖澄些許的沉浸。他猛地回過神,看向孩童,只見孩童眉頭舒展了些,呼吸也更平穩了。
佛圖澄的心髒微微一軟。他看着孩童手腕上的紅繩,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木牌,心裏五味雜陳。當年,他沒能護住手腕上系着紅繩的小妹;如今,他面前又有一個戴着紅繩的孩童,經歷了詭奴的驚嚇,亟需守護。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某種補償,又或許,是另一種考驗。
他輕輕抽回手,怕驚擾了孩童的睡眠,然後重新坐回矮凳上,目光溫柔地落在孩童臉上。這個孩子,和當年的小妹一樣,有着清澈的眼睛,有着對親人的依賴,有着對這個世界最純粹的信任。他不能再讓悲劇重演,不能再讓這個戴着紅繩的孩子,重蹈小妹的覆轍。
窗外的風漸漸大了些,吹得窗櫺吱呀作響。佛圖澄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夜色深沉,達活泉的方向泛着淡淡的水汽,遠處的洗腸淵一片漆黑,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透着未知的凶險。
他知道,接下來的路依舊艱難。村民的偏見尚未消除,洗腸淵的詭氣還未破解,怨魂祭司的執念仍在,而他自身的力量,也還不足以應對所有的危機。可他不能退縮,也不想退縮。
爲了炕上這個戴着紅繩的孩童,爲了信任他的小石頭,也爲了那些逝去的族人,爲了未能兌現的承諾,他必須堅持下去。
佛圖澄握緊手中的小木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西域的舊憾已經成爲永恒的痛,但他可以選擇不讓這份痛苦延續,可以選擇守護好當下的每一個人。
“小妹,”他輕聲說,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卻也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當年我沒能護住你,如今,我會護住這裏的孩子,護住這片土地。我會讓他們平安長大,會讓他們看到清澈的泉水,會讓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
仿佛是回應他的話語,炕上的孩童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佛圖澄關上車窗,重新回到炕邊坐下。他不再沉浸於過去的遺憾,而是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孩童身上。他伸出手,輕輕撫平孩童皺起的眉頭,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夜色漸深,佛圖澄就這樣守在炕邊,一夜未眠。他的腦海裏,偶爾還會閃過西域的畫面,閃過小妹的笑臉,閃過族人臨終前的眼神,但這些不再是讓他沉淪的枷鎖,而是化爲了他守護當下的動力。
天快亮的時候,孩童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守在炕邊的佛圖澄,眼神裏沒有了昨天的恐懼,只剩下好奇和依賴。他眨了眨眼睛,輕聲說:“大師,你一直在這裏守着我嗎?”
佛圖澄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聲音溫和:“嗯,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孩童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看到上面的紅繩,咧嘴笑了,“這是娘給我系的,說能保佑我平安。昨天要不是大師,我可能就見不到娘了。”
“會平安的。”佛圖澄輕聲說,語氣篤定。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孩童的母親端着一碗熱粥走進來,看到孩子醒了,臉上滿是欣喜:“我的兒,你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娘,我沒事,”孩童撲進母親懷裏,指着佛圖澄,“是這位大師救了我,還守了我一夜。”
母親感激地看向佛圖澄,眼眶通紅:“大師,大恩不言謝!以後您有任何需要,盡管開口,我們母子一定在所不辭!”
佛圖澄搖了搖頭:“不必客氣,守護村民,是我該做的。”
母親將熱粥遞給孩童,然後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是幾個麥餅,她將麥餅遞給佛圖澄:“大師,這是我連夜烙的,您快嚐嚐,補補身子。昨天您爲了救我兒,吐了血,真是讓我們過意不去。”
佛圖澄看着遞到面前的麥餅,又看了看孩童手腕上的紅繩,心裏泛起一股暖流。這份溫暖,或許正是他漂泊多年,一直追尋的東西。
他接過麥餅,輕聲道:“謝謝。”
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孩童母親的手腕上,也系着一根一模一樣的紅繩,只是顏色更深,磨損也更嚴重。顯然,這紅繩對他們母子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
佛圖澄的心裏微微一動。或許,這紅繩並非只是普通的飾物,或許,它與古邢族的傳承,與達活泉的龍氣,甚至與洗腸淵的詭氣,都有着某種不爲人知的關聯。
他壓下心中的疑惑,沒有多問。有些答案,需要慢慢探尋,有些真相,需要時間來揭曉。
吃過早飯,佛圖澄告別了母子二人,準備返回破廟。剛走出院門,就看到小石頭急匆匆地跑過來,臉上滿是焦急:“大師,你可算出來了!我找了你一早上!”
“怎麼了?”佛圖澄問道。
“王老栓大叔說,他昨晚看到洗腸淵的方向有紅光閃過,還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怕是又有詭氣異動了!”小石頭氣喘籲籲地說,“他本來想找你一起去看看,又怕打擾你守着那個弟弟,就一直等在村口。”
佛圖澄的臉色微微一變。洗腸淵的詭氣異動,意味着怨魂祭司的執念或許更強了,詭奴可能還會再來襲村。
“我們去看看。”佛圖澄立刻說道,腳步加快,朝着村口走去。
小石頭緊緊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堅定的背影,心裏滿是敬佩。他知道,大師心裏一定藏着很多痛苦的往事,但他從來沒有被這些痛苦打倒,反而一直堅持守護着村裏的人。
佛圖澄走在村落的小路上,看着路邊漸漸蘇醒的村民,看着那些嬉戲打鬧的孩童,看着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心裏的信念愈發堅定。
西域的舊憾無法彌補,但他可以守護好眼前的煙火人間。那個戴着紅繩的小妹,那個未能兌現的承諾,都將化爲他前行的力量,支撐着他,去破解洗腸淵的詭劫,去守護每一個需要守護的人。
而他手腕上曾經戴着的那根紅繩,雖然早已遺失在西域的戰火中,但那份對平安的期盼,那份對守護的執念,卻永遠留在了他的心底,成爲了他一生的信仰。
洗腸淵的方向,依舊透着未知的凶險,但佛圖澄不再迷茫,不再退縮。他知道,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他都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因爲他肩上扛着的,是守護的責任,是對逝去之人的告慰,是對當下之人的承諾。
他握緊手中的小木牌,指尖的冰涼與心底的溫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力量,支撐着他,一步步走向洗腸淵,走向那些未解的謎團,走向屬於他的救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