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軟,抓緊。”
霍城的嗓門像是平地起的一聲雷。
硬生生把火車站大廳那亂糟糟的聲浪壓下去半截。
林軟軟的手被一只布滿老繭的大手完全包裹住。
那粗糲的掌紋磨着她細嫩的皮膚,有些發癢。
她不敢泄勁,身子幾乎貼在男人後背上,被他帶着往人堆深處擠。
眼下正是知青返城和探親的高峰,火車站內熱浪滾滾。
汗餿味,劣質煙草味,混着那股子燒煤特有的嗆鼻煙火氣,悶得人胸口發堵。
滿眼都是扛着蛇皮袋的老鄉,背着鋪蓋卷的學生。
在這片灰撲撲藍布衣交織的人潮裏,林軟軟那身掐腰的藏青色棉布裙顯得格外打眼。
紅頭繩束起烏黑馬尾,露出來的那截後頸皮肉,白得發光。
四周不少視線投了過來,有驚豔,也有二流子那些不幹不淨的打量。
“借過。讓開。”
幾個光膀子的壯漢扛着麻袋橫沖直撞。
沾滿灰土的麻袋角掛着風聲,眼看就要掃到林軟軟臉上。
林軟軟嚇得臉一白,腳下卻沒處躲。
一條鐵鑄般的手臂橫了過來,按住她後腦勺,把人死死扣進懷裏。
“咚。”
麻袋結結實實撞在霍城脊背上。
那壯漢被反作用力震得腳步踉蹌,退了兩步才站穩,張嘴就罵。
“沒長眼啊。擋什麼道……找……”
後半截髒話卡在了嗓子眼。
霍城回頭。
他個頭極高,逆光站着,臉廓硬得像岩石。
眼皮半掀,目光並不凶惡,卻沉得嚇人。
那是真正見過血,在死人堆裏滾過後才有的煞氣。
壯漢只覺後背發寒,脖頸像是被人掐住了,把那句罵娘的話硬生生噎了回去。
“對……對不住,大哥。”
壯漢認慫極快,縮着脖子鑽進人群溜之大吉。
霍城收回視線,低頭看懷裏的人。
剛才那股子駭人的壓迫感散了個幹淨。
懷裏的小姑娘身子還在細細發抖。
鼻尖縈繞着她身上那股奶香味,比供銷社最貴的雪花膏還誘人,沖淡了周圍那股難聞的汗味。
霍城喉結動了動,拇指在她發頂輕搓兩下。
“嚇到了?”
林軟軟仰起頭,眼尾透着紅。
“霍城,你背疼不疼?”
她聲音軟糯,帶了點鼻音,聽得霍城心口發燥。
剛才那聲悶響,她聽着都替他疼。
霍城看着她滿眼都是自己的模樣,心底那團火燒得越發旺。
“這點力氣,給老子撓癢癢都不夠。”
他臉上也沒笑模樣,只是單手提起地上兩個幾十斤重的行軍包,另一只手扣緊她的手腕。
“跟緊,上車。”
他在前開路,硬是用肩膀在人牆裏撞出一條道。
林軟軟被他牽着,再沒被任何人碰到半片衣角。
上了軟臥車廂,耳根子總算清淨下來。
這年頭能坐軟臥的,非富即貴,普通人有錢也摸不到票邊。
找到鋪位,霍城塞好行李。
他掏出一塊抹布,將林軟軟的下鋪裏裏外外擦了三遍。
連窗框縫裏的灰都摳得幹幹淨淨,這才鋪上軍綠色床單。
“坐這兒。”
霍城拍了拍床鋪。
林軟軟乖巧落座。
對面鋪位是個燙卷發的大娘,懷裏抱着孫子,正上下打量兩人。
見霍城這副伺候祖宗的架勢,大娘撇撇嘴,瓜子皮隨口吐在地上。
“小夥子,娶媳婦是過日子的,又不是供菩薩,你也太慣着了。”
林軟軟臉皮薄,耳根通紅,手指捏住了裙擺。
霍城拿水壺的手一頓。
他側過臉,眼皮都沒動一下。
“我樂意。”
三個字,硬邦邦的,直接把話頭堵死。
大娘噎了一下,沒敢再吱聲。
她只是翻了個白眼,嘴裏含混嘀咕着敗家娘們,花瓶這類詞。
霍城沒搭理,從包裏掏出一個布袋。
裏面是幾個紅彤彤的大蘋果,圓潤的橘子,還有一包油紙包着的綠豆糕。
“餓不餓?先墊墊。”
霍城掏出軍刀削蘋果。
鋒利的刀刃在他手裏馴服得很,果皮連成長條墜落,始終未斷。
削好的蘋果露出奶黃果肉,霍城切了一塊,用刀尖挑着遞過去。
“張嘴。”
林軟軟看了一眼對面,有些局促。
“我自己拿……”
“手髒。”
霍城避開她的手,把蘋果往前送了送。
“張嘴。”
男人盯着她,目光直白得燙人。
林軟軟沒轍,微微張口含住果肉。
霍城看着那淡粉色的舌尖卷走果肉,眸色沉了幾分。
一塊接一塊,直到一個蘋果吃完。
火車咣當咣當動了起來。
隨着車身晃動加劇,林軟軟原本紅潤的臉頰迅速褪去血色。
熟悉的暈眩感翻涌而上,胃裏一陣翻騰,額頭滲出冷汗。
“怎麼了?”
霍城視線一直沒離過她,立刻察覺不對。
他掐滅剛點的煙,大手覆上她額頭。
一片溼冷。
“我……想吐……”
林軟軟捂着嘴,聲音細若遊絲。
霍城二話不說,掀開被子將人打橫抱起,大步沖向廁所。
對面大娘看在眼裏,哼笑一聲。
“喲,這就受不了了?真是個千金小姐身子,以後隨軍有的罪受。”
……
廁所裏氣味難聞。
林軟軟趴在洗手池邊,剛才吃的蘋果全吐了出來,最後只剩酸水。
霍城站在身後,看着小姑娘那截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腰,心裏不是滋味。
他笨手笨腳地給她拍背,力道放得極輕。
“吐出來就好。”
平時流血不流淚的漢子,這會兒急出了一腦門汗。
等林軟軟止住吐,身子軟得沒骨頭似的,只能靠在他懷裏喘氣。
霍城接水給她漱口,又掏出洗得發白的手帕,擦淨她嘴角的水漬。
“還能走嗎?”霍城問。
林軟軟搖頭,伸出胳膊要抱。
霍城把人抱回鋪位,動作輕得像護着什麼易碎的珍寶。
“喝點水壓壓。”
林軟軟接過軍用水壺,趁霍城轉身,意念微動,往水壺裏加了點靈泉水。
這是她重生的秘密,也是這具嬌弱身子的救命藥。
混了靈泉水的水剛下肚,胃裏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便被一股清涼壓下。
發軟的手腳也恢復了幾分力氣。
“好喝嗎?”
霍城見她喝得急,拿過來自己也灌了一口。
水一入口,甘甜清冽。
霍城有些納悶。
這火車站接的開水,竟比山裏的泉水還甜?
連帶着這幾日籌備婚禮的疲憊都散去不少。
但他沒細想,只當是媳婦喝剩下的格外甜。
“睡會。”
霍城坐在床邊,大手探進被子,隔着衣服在她肚子上輕輕揉着。
掌心熱烘烘的,如同火爐。
林軟軟舒服地哼了兩聲,沒多會兒便沉沉睡去。
夜深人靜。
車廂燈光昏暗。
對面大娘見林軟軟睡了,那張閒不住的嘴又有些癢。
她壓低聲,跟隔壁床的短發女人嘀咕。
“我看那女的就是個不下蛋的鳥,這種我見多了,除了勾搭男人啥也不會。”
“可不是,去海島那種苦地方,怕是沒三天就要哭着跑回來。”
“那當兵的也是個傻大個,被迷得五迷三道,以後有的苦吃……”
聲音雖小,但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林軟軟在夢裏皺了皺眉,似乎被吵到了,翻了個身。
霍城揉肚子的動作停住。
剛才的溫存勁兒沒了,他那雙眼盯着虛空,比窗外的夜色還沉。
他起身,高大的陰影籠罩在過道上。
霍城走到過道中間,低頭俯視那兩個嚼舌根的女人。
他沒說話,只是從兜裏摸出一根煙,在手裏慢條斯理地捏碎。
煙絲簌簌墜落。
然後,他抬眼,視線死死釘在大娘臉上。
“舌頭要是多餘,老子可以幫你們割了。”
他沒拔高音量,語氣平淡得有些詭異,卻透着股讓人骨頭縫發冷的血腥氣。
他沒嚇唬人,是真的動了殺心。
大娘猛地撞上那道視線,手裏瓜子撒了一地。
那種被野獸盯上的恐懼感讓她頭皮發麻,再敢發出一點動靜,這男人真會動手。
車廂裏死寂一片。
兩個碎嘴女人臉色煞白,慌忙拉起被子蒙住頭,大氣不敢喘。
霍城哼了一聲,重新坐回床邊。
看着眉目舒展的林軟軟,他身上的戾氣才一點點收回去。
他伸手掖了掖被角,粗糙的指腹在她臉頰上蹭過。
嬌氣點好。
嬌氣了,才離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