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撞擊鐵軌,哐當聲震得耳膜發麻。
天剛蒙蒙亮。
車廂裏充斥着那股散不開的腳臭味和陳舊煙味。
林軟軟被餓醒了。
身下的硬臥鋪板膈着骨頭,她難受地翻了個身。
還沒睜眼,對面鋪位就傳來一聲尖銳的嗤笑。
“哎喲,太陽都曬屁股了還在睡。這年頭坐個火車都能吐死,真當自己是舊社會的千金小姐,金貴給誰看呢。”
林軟軟立刻清醒了。
她睜開眼,對面下鋪坐着一對母女。
說話的中年婦女頂着剛燙的小卷發,嘴唇塗得猩紅。
她手裏磕着瓜子,瓜子皮和唾沫星子亂飛。
旁邊的年輕姑娘穿着的確良碎花襯衫,眼珠子直勾勾粘在林軟軟那件淺黃色掐腰連衣裙上。
“媽,你小聲點。”年輕姑娘嘴上勸,語氣卻酸得倒牙,“你看她那裙子,百貨大樓十幾塊呢,還有那皮鞋,我不吃不喝攢三個月工資才買得起。”
“十幾塊怎麼了。”卷發大娘翻了個白眼,嗓門特意拔高,“敗家娘們。長得一副狐媚子樣,中看不中用。這種嬌氣包娶回家就是個祖宗,別說下地幹活,尿桶都提不動,誰娶誰倒八輩子黴。”
林軟軟攥緊軍綠色的被角,指尖用力到發白。
這時候被人扣上“資本家做派”或者“不勞動”的帽子,是要命的事。
她想反駁,胃裏卻翻江倒海。
一口酸水涌上來,逼得她眼尾通紅。
過道的光線突然暗了。
一道高大的黑影擋住了窗口,帶着一股寒氣。
霍城剛打了一飯盒熱水,隔着幾米遠就聽見這邊的動靜。
他那張在海風裏吹得粗糙冷硬的臉,此刻黑得嚇人。
“剛才是誰在放屁。”
男人的聲音低沉,像砂紙磨過地面,又難聽又凶。
他把熱水重重擱在小桌板上,轉過身。
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對母女,像被激怒的野獸。
卷發大娘被這股煞氣沖得一哆嗦,手裏的瓜子灑了一地。
她掃了一眼霍城那身磨損嚴重的舊軍裝,壯着膽子挺直腰杆。
“我說誰誰心裏清楚。”大娘梗着脖子,“當兵的了不起啊。我看你也就是個大頭兵,娶個媳婦還得供着。大家都去建設祖國,就她嬌氣。我看這日子你以後有的熬。”
年輕姑娘也跟着幫腔,陰陽怪氣:“就是,我們軍屬哪個不是能頂半邊天。又能帶娃又能種地。哪像她,坐個火車都要男人端茶倒水,丟人現眼。”
周圍鋪位的人探頭探腦。
“確實太嬌氣了,長得也不安分。”
“這小夥子以後怕是要被媳婦拖累死。”
閒言碎語像針一樣扎過來。
林軟軟咬着下唇,伸手去拽霍城的衣角,聲音發顫:“霍城,算了……”
霍城低頭。
小媳婦眼圈紅得像兔子,臉白得像紙,可憐得讓他心口發緊。
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
他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這兩個長舌婦算個什麼東西。
霍城反手握住林軟軟冰涼的手,猛地轉身,往前跨了一步。
一米九的大個子,壓迫感十足。
“老子的媳婦,老子樂意伺候。老子樂意慣着。”
他吼了一聲,額角青筋暴起,“輪得到你們這群碎嘴婆娘指手畫腳。”
卷發大娘嚇得往後一縮:“你……你幹什麼。你還想打人。信不信我投訴你。”
“投訴。”
霍城冷笑一聲。
他一把扯開上衣口袋,“啪”的一聲,將一本暗紅色的證件摔在滿是油污的小桌板上。
鐵皮水壺被震得亂顫。
“睜大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南部海島駐防旅旅長霍城。”
他指着證件上的鋼印,字字砸在地上:“我媳婦跟着我去海島,是隨軍,是去吃苦。她是國家承認的軍屬。你們在這嚼舌根侮辱軍屬,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叫乘警把你們抓起來,治你們個破壞軍婚,尋釁滋事。”
晨光照進來,“旅長”兩個燙金大字有些刺眼。
車廂裏瞬間死寂。
這年頭團長就是大官,這麼年輕的旅長,那是真正見過血,殺過敵的狠角色。
卷發大娘嚇得兩腿打擺子,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那年輕姑娘更是臉如土色,縮在角落裏恨不得消失。
剛才還在看熱鬧的人,此刻全都低頭裝睡,生怕被這位活閻王記恨。
霍城視線掃過一圈,沒人敢抬頭。
“我媳婦身子弱,那是老子沒養好,跟她沒關系。她暈車老子背着,她吐了老子接着。這是老子的本事,老子養得起。”
他收起證件,語氣森然:“再讓老子聽到一句廢話,拳頭不認人。”
說完,他看都懶得再看那對母女,轉身坐回鋪位。
那副吃人的表情瞬間收斂,變得笨拙又小心。
“嚇着沒。”
他用粗糲的大拇指抹去林軟軟眼角的淚,聲音壓得極低:“別理那些長舌婦,一群眼皮子淺的東西。”
他從軍綠挎包裏掏出鋁飯盒,打開蓋子。
裏面躺着兩個白胖的肉包子和剝好的雞蛋。
“趁熱吃。”霍城把雞蛋遞到她嘴邊,動作僵硬,生怕力氣大點就把人碰壞了。
林軟軟看着男人剛毅的側臉,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不是委屈,是被那種蠻橫又踏實的安全感包圍了。
前世她受盡冷落,從沒人這樣不顧一切地維護過她。
“哭什麼。”霍城慌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淚,“是不是哪裏難受。還是老子剛才嗓門太大嚇着你了。”
林軟軟搖頭,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雞蛋,聲音帶着鼻音:“霍城,你真好。”
霍城喉結滾了滾,耳根發燙。
他虎着臉,低聲訓道:“傻樣。趕緊吃,吃飽了還要趕路。”
對面那對母女早就灰溜溜收拾東西逃去了隔壁車廂。
……
下午兩點,火車抵達終點站。
剛下車,溼熱的海風帶着腥味撲面而來。
海島前哨站的碼頭上人頭攢動。
扛包的苦力,倒海貨的小販,穿着綠軍裝接人的戰士,嘈雜聲震天。
霍城左手提着兩個巨大的行軍囊,右手牽着林軟軟,在擁擠的人潮裏硬生生撞出一條路。
“忍着點,海邊味道重。”霍城側身爲她擋風。
林軟軟臉色慘白。
魚腥,柴油和汗臭混在一起,直往鼻子裏鑽,胃裏又開始翻騰。
但這還不是最難熬的。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海路才是鬼門關。
軍用運輸船不像陸地,隨着波浪劇烈起伏。
發動機的轟鳴聲震得人心髒突突直跳。
剛上船半小時,林軟軟就徹底癱了,軟綿綿地倒在霍城懷裏。
“嘔……”
她幹嘔着,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霍城急得滿頭大汗。
在戰場上流血不眨眼的漢子,這會兒手足無措。
他單手把人箍在懷裏固定住,另一只手拿着軍用水壺,一點點給她喂兌了靈泉水的水。
“乖,再忍忍,馬上就到了。”
他在她耳邊一遍遍哄着,嗓子啞得厲害。
船艙裏其他軍嫂也被晃得難受,但看着傳聞中凶神惡煞的霍閻王爲了個女人低聲下氣,神色各異。
有人羨慕,有人嫉妒,也有人等着看笑話。
“這霍旅長的媳婦太嬌了,這才哪到哪。”
“海島日子苦,這種嬌小姐,怕是連台風都扛不住。”
閒話夾雜在風浪聲裏。
霍城眼刀甩過去,聲音停了,但那些鄙夷的眼神還在。
一聲長笛,運輸船靠岸。
林軟軟連站的力氣都沒了。
小臉慘白如紙,頭發貼在臉頰上,狼狽又可憐。
霍城二話不說,把行李甩給警衛員,彎腰一把將林軟軟打橫抱起。
“旅長。這不合規矩。”警衛員小王嚇了一跳,大庭廣衆摟摟抱抱,影響不好。
“規矩是個屁。”霍城瞪眼,“看不見你嫂子難受。前面帶路。”
他抱着林軟軟,大步流星走下跳板,踩上這座海島。
林軟軟迷迷糊糊靠在他堅硬滾燙的胸膛上。
鼻尖全是男人身上的汗味和煙草味,莫名讓人安心。
恍惚間,碼頭接人的家屬堆裏傳來幾聲尖細的議論。
“喲,這就是那個讓霍旅長打結婚報告都要娶的嬌小姐。”
“長得跟妖精似的,看着就沒福氣,這麼嬌,能給霍家傳宗接代嗎。”
“我看懸,聽說趙芳芳還在等着呢……”
林軟軟眼皮沉重,睜不開。
霍城抱着她的手臂驟然收緊。
他停下腳步,視線如刀,刮向人群深處那幾個嗑瓜子的軍嫂。
那眼神凶狠得像要殺人。
那些女人只覺後背發涼,瞬間作鳥獸散,沒人敢再多嘴一句。
“別聽她們放屁。”
霍城低下頭,用滿是胡茬的下巴蹭了蹭林軟軟的額頭。
聲音雖輕,卻透着一股狠勁。
“到了我的地盤,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給你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