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是清水村最大的笑話。
笑話的源頭,是她那從未謀面的生母,一個鎮上被官府抓起來的暗娼。
十八年前,她爹秦大山用三鬥米把她從人牙子手裏換回來,給他三年不孕的妻“招弟”。
半年後,他們果然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秦桑的用處,也就到頭了。
就像此刻,飯桌上唯一油汪汪的野雞,兩只肥嫩的腿,精準地落進了弟弟秦光宗和妹妹秦光月的碗裏。
“快吃,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周春花看着自己的一雙兒女,眼睛裏全是笑。
小小的灶房裏香味四溢。
秦桑低着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春花的視線又從自己一雙兒女的身上移開,又挪到秦桑的身上,她輕輕“哎呦”一聲,“桑兒啊!”聲音綿軟,卻像一根針一樣刺向秦桑,“家裏金貴的東西少,你是姐姐,娘知道你會讓着弟弟妹妹的,對吧!”
秦桑咬着下唇,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夾了一筷子旁邊的野菜,就着碗裏的米粒喝了兩口。
周春花瞬間笑彎了眼睛,“我閨女就是懂事。”
懂事這兩個字秦桑聽了十八年。
兩口粥喝下去,胃被填滿,心仿佛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吃,都多吃點,瞧你們瘦的!”周春花又給兒子秦光宗盛了滿滿一碗肉,給女兒秦光月碗裏也堆的尖尖的。
清水村這地方窮,尤其是到了冬天,家家戶戶能填肚子的只剩下米糠和鹹菜。
今兒秦大山去砍柴意外撿到一只野雞,時隔半年之久一家人才見到這麼一點葷腥。
沒過一會盤子裏就剩下光禿禿的雞架子和幾塊零星的碎肉,周春花見一對兒女吃的饜足,這才舍得給秦大山夾了一塊,“你也吃。”
秦大山抬起頭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秦桑,心裏很不好受。
他搖了搖頭道,“給桑兒吧,她平日裏活做的多,得補補。”
周春花一聽,立馬放下筷子緊接着眼圈飛速變紅,聲音也帶上了哽咽,“你這是在說我虧待閨女了唄?”
她拿起看不出顏色的腰裙,擦了擦並沒什麼淚水的眼角。
“當年你從鎮子上把她抱回來,村裏那些嘴碎的,說了多少閒話……這些年我們一家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是誰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呀!家裏好不容易有了點油星,多給弟弟妹妹吃點怎麼了?”
秦大山不過就是隨口一句話,又換來周春花連指責帶埋怨的哭聲。
秦桑輕輕拉了拉秦大山的衣角,佯裝輕鬆道,“爹,我吃野菜挺好的,小月和光宗年紀還小,應該給他們。”
秦大山知道秦桑委屈,也心疼她,可是又太老實不敢跟周春花爭執,怕叫人聽見了丟人。
當年他從人牙子手裏換回秦桑,本以爲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可卻不曾想秦桑她娘卻是娼館裏的娼妓,後來暗娼被官府查了,秦桑也在村子上出了名。
爲這事,春花死活都要掐死她,是秦大山好說歹說才留了孩子一命。
這些年家裏什麼活都是秦桑幹,洗衣裳、做飯、喂雞、砍柴、挑水、農忙時還要下地幹活,反觀秦光宗和秦光月,整日招貓逗狗什麼也不幹。
野種兩個字困住了秦桑,也困住了秦大山。
……
吃過了飯,秦桑將碗筷收拾走,又把搬出來的木桌挪回堂屋,接着腳不沾地去喂雞。
出門時秦光月正翹着腳在給自己編辮子,她看見秦桑趾高氣昂的喊,“姐,你來給我梳頭發。”
秦桑沒時間,因爲她還要去洗衣裳,雖然這個季節河水還沒有結冰,但是涼的很,若不趁着日頭還好時去,手上的凍瘡又要犯了。
“你自己梳,或者讓娘替你梳一下。”
秦光月立聽後馬不樂意了,她指着秦桑直跺腳,“你是不是又要去李家,我給你告訴娘去。”
秦桑端着木盆的手緊了緊,趁着周春花還沒出來,忙轉身出了院子。
清水村顧名思義,村子四面環山,連綿不絕的遠山隱在雲層之下,一條蜿蜒的清水河從村子裏穿過,上遊用來做飯喝水,下遊用來洗衣裳澆田。
秦桑端着木盆,盆子裏裝着秦光宗和秦光月換下來的衣裳,她就沿着這條小河往村東頭走,沒過半刻鍾便到了李家門前。
李青是這些年來從沒叫過她野種的人,他書讀的好,人也長得清秀,從小人人都不待見秦桑的時候,他會捏着嗓子給她讀詩。
秦桑不識字,但也每一句都記得。
他讀“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還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李大娘,你在家嗎?”秦桑輕輕的拍了兩下院門,破舊的籬笆牆也跟着晃了晃。
院牆眼看着就要倒了,得修一修才行,如今李青在鎮上讀書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獨獨留了李大娘一個人在家。
山裏常有野豬,若要下山來,沒個結實的院牆恐怕擋不住。
秦桑正尋思着,房門被推開個小縫,李月娥從屋內走出來。
她雖眼神不大好,可也立馬認出來人。
李月娥翻了翻眼皮,臉上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可走到院門前時又立馬變得笑意盈盈。
她開口親切的喚着,“是桑丫頭啊,又來幫大娘洗衣裳了是不是。”
秦桑乖乖的點頭,“大娘將衣裳給我吧,我洗好了後,再來還給你。”
李月娥笑的更盛了,眼尾的細紋擠在一起,她眼神雖不好,眼睛裏的算計倒是絲毫不少,“你可真是個好孩子,誰家要是娶了你這樣的娘子,那可不就是燒了高香。”
說話這會,李月娥打開院門讓秦桑進去,自己則進屋去取換下來的髒衣裳。
秦桑安靜的站在院裏等着,沒一會東廂的房門被人推開,李青從裏頭走出來。
倆人看見彼此皆是一愣。
秦桑下意識的垂下頭,將一雙粗糙的手指往袖子中縮了縮。
學堂閉館三天,李青昨日才回來,今天還沒來得及出院門。
“秦桑,”李青叫了秦桑一聲,抬腳走到她身邊,“你又來幫我娘洗衣裳,這讓我怎麼謝你才好?”
李青半個月沒回來,竟不想今天能撞見,秦桑抬起頭勉強笑笑,“我正要去洗衣裳,順手而已。”
李月娥從屋中走出來,正巧看見秦桑眉戴含情的一幕。
心裏暗罵了一句,不要臉的小狐狸精,就知道來勾引自家兒子。
“桑丫頭,”李月娥使勁喊了一嗓子,幾步跨過來,將手中的髒衣裳猛的塞進秦桑的懷裏,“大娘真是麻煩你了。”
滿滿一包的衣裳,裏頭還有李青從鎮子上帶回來的。
李青瞧見後立馬伸手拿了回來,“這些我自己洗就行了。”
村子裏的人最愛扯閒篇,若叫別人看見了,指不定又要說些什麼。
李月娥立馬不樂意了,“你的手是用來寫字的,怎麼能幹這種粗活?”
她又從李青手裏將衣裳搶回來,重新塞進秦桑的懷裏,笑呵呵的道,“那就麻煩桑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