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機轟隆作響,像是在爲這場持續七年的婚姻奏響最後的挽歌。
蘇婧彎腰,從一堆待洗的衣物裏,拎出了周彥的西裝褲。
很熟悉的感覺。
指尖觸碰到褲兜裏那一小團柔軟又扎手的布料。
她面無表情地伸進兩個手指,將那東西夾了出來。
粉色的,蕾絲邊,帶着一股陌生的甜膩香水味。
又是條內褲。
這七年裏,她從他的口袋裏、車座下、公文包夾層裏,掏出過口紅、耳環、酒店房卡,以及各式各樣的女士內褲。
每一次,都伴隨着一場天翻地覆的爭吵和歇斯底裏的崩潰。
周彥從客廳走了過來,嘴裏還叼着根煙,看到她手裏的東西,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甚至輕車熟路地繞到她身後,從玄關的置物架上,拿起一個嶄新的塑料花瓶,遞到她面前。
“砸吧。”
他挑着眉,語氣無比自然,甚至帶着一絲施舍般的縱容。
像是演練了無數遍的劇本。
這是他每一次偷吃被發現後,固定的開場白。
他遞上一個不值錢的、可以摔碎的東西,等她發泄,等她哭鬧,等她筋疲力盡。
然後,他會上前抱住她,用幾句廉價的“我錯了”、“再也沒有下次了”來收場。
最後,一切歸於平靜,直到下一次的東窗事發。
蘇婧的目光沒有落在那廉價的塑料花瓶上,而是緩緩環顧四周。
客廳裏那套她曾經最喜歡的陶瓷茶具,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不鏽鋼的。
牆上那副她親手畫的、裝裱在玻璃畫框裏的油畫,畫框也變成了亞克力材質。
就連餐桌,都從易碎的岩板,換成了厚重的實木。
後知後知覺地,她終於發現。
這個家裏所有會碎的東西,所有能被她用來發泄憤怒的物件,全都被他不動聲色地換掉了。
換成了塑料、不鏽鋼、亞克力這些摔不爛、砸不壞的材質。
他早已習慣了她的歇斯底裏。
也早已爲她的每一次崩潰,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篤定,他們的婚姻就像這些被替換掉的家居。
無論她用盡全力,都永遠砸不爛。
周彥見她遲遲沒有動作,有些不耐煩地把花瓶塞進她懷裏,語氣裏帶上了催促。
“快點,我晚上還有個局。”
他以爲她還在醞াস釀情緒,準備上演全套的哭鬧戲碼。
蘇婧低頭,看着懷裏那個粗制濫造的塑料花瓶,粉色的瓶身上甚至還有脫模時留下的毛邊。
很刺眼。
也很可笑。
原來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她的婚姻,她的人生,已經變得如此廉價且堅不可摧。
像一個笑話。
她沒有歇斯底裏,沒有尖叫,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她只是平靜地,將那個塑料花瓶,輕輕放回了原來的置物架上。
然後,她抬起頭,迎上周彥那雙錯愕又帶着探究的眼睛。
“離婚吧。”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輕。
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砸進了這片死寂的空氣裏。
周彥臉上的不耐煩瞬間凝固,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嗤笑出聲。
“蘇婧,你又在玩什麼新花樣?”
“這次是欲擒故縱?還是以退爲進?”
他走上前,想像往常一樣去捏她的臉,用一種戲謔的姿態來瓦解她的嚴肅。
蘇婧微微側頭,躲開了他的手。
這個小小的、疏離的動作,讓周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你鬧夠了沒有?”
“我沒鬧。”蘇婧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周彥,我說的是真的,我們離婚。”
她說完,不再看他,轉身走向臥室。
周彥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眉頭緊緊皺起。
這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按照以往的劇本,這個時候的蘇婧應該已經抓着那個花瓶,一邊哭喊着“你爲什麼又騙我”,一邊把花瓶狠狠砸向他。
然後他會閃身躲開,任由花瓶在地上摔個“響”,接着就是她癱坐在地上,崩潰大哭。
可今天,一切都脫軌了。
她平靜得像個陌生人。
這種平靜,比任何歇斯底裏都讓他感到心慌。
臥室裏傳來拉動行李箱拉鏈的聲音。
周彥猛地回過神,幾步沖進臥室。
蘇婧正將幾件常穿的衣服疊好,一件件放進行李箱。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條理分明,沒有絲毫賭氣的成分。
她是真的要走。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周彥心上。
他一把按住行李箱的蓋子,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躁。
“蘇婧!你到底想幹什麼?”
“爲了條內褲?至於嗎?”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抽出一沓現金,摔在床上,“行了,別鬧了,拿去買包,喜歡哪個買哪個。”
這是他的第二套流程。
砸東西發泄無效後,就用錢收買。
以往,這招也同樣奏效。
蘇婧會哭着把錢打掉,罵他混蛋,但這之後,她的氣也就消了一大半。
可今天,蘇婧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床上的那沓紅色鈔票,眼神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嘲諷。
“周彥,你是不是覺得,所有東西都可以明碼標價?”
“包括我的尊嚴,我的感情,還有這七年的婚姻?”
她抬手,將他按在行李箱上的手一根根掰開。
她的力氣不大,但他卻鬼使神差地鬆了手。
“以前我覺得不至於,但現在看來,是的。”
“七年了,我累了。”
蘇婧合上行李箱,拉上拉鏈,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這聲音,像是一把鎖,鎖住了他們的過去。
周彥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那個小小的行李箱,看着她決絕的側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同藤蔓般迅速纏上了他的心髒。
他習慣了掌控一切,掌控她的情緒,掌控這段婚姻的節奏。
可現在,掌控權好像……脫手了。
“不準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蘇婧,我告訴你,沒有我的同意,你哪兒也別想去!”
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猙獰。
這才是他被挑戰了權威後,最真實的樣子。
蘇婧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周彥,你憑什麼覺得,你還能留得住我?”
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那張他們睡了七年的雙人床。
床頭櫃上,還擺着他們的婚紗照。
照片裏的她笑靨如花,依偎在他身旁,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而此刻,她的眼裏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冰冷的死寂。
她輕輕掙脫了他的手,沒有絲毫留戀。
周彥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心,愣住了。
他一直以爲,蘇婧是那只被他剪掉了翅膀的鳥,無論怎麼撲騰,都飛不出他打造的這個“堅不可摧”的籠子。
他甚至享受着她每一次徒勞的掙扎。
可他忘了,鳥兒飛不走,也可以選擇絕食而死。
當她連掙扎都不屑於再給他看的時候,就是她心死的時刻。
蘇婧沒有再和他說一句話,拉着行李箱,徑直走向門口。
周彥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他想追上去,想像以前一樣把她拽回來,可雙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玄關處,蘇婧停下腳步,換鞋。
她彎腰的瞬間,一件東西從她的外套口袋裏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是一把車鑰匙。
不是她那輛開了幾年的甲殼蟲,而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嶄新的車標。
周彥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快步走過去,在她之前撿起了那把鑰匙。
那是一個高端電動車的車標,他一個客戶前幾天才剛提了一輛,落地價近百萬。
這不是蘇婧能負擔得起的。
“這是什麼?”他的聲音因爲緊張而變得有些嘶啞。
蘇婧直起身,從他手裏拿過鑰匙,語氣平淡。
“車鑰匙。”
“我問你這車是哪來的!”周彥幾乎是吼出來的,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和恐慌讓他失去了理智,“蘇婧,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心虛或者慌亂。
但蘇含什麼都沒有。
她只是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看着他,眼神裏甚至帶着一絲憐憫。
“周彥,別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樣髒。”
她說完,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
門被關上。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周彥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手裏還殘留着她手腕的溫度,耳邊回響着她最後那句話。
一樣髒……
他低頭,看到被他扔在洗衣機旁的蕾絲內褲,又看了看自己空無一人的家。
這個他親手打造的,摔不爛砸不壞的家。
他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沖到窗邊,向下看去。
小區樓下,一輛嶄新的、線條流暢的黑色電動車,正安靜地滑出停車位。
蘇婧坐在駕駛座上,神情平靜,目視前方。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這個她住了七年的地方。
周彥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邊傳來他母親中氣十足的聲音:“喂,阿彥,這麼晚什麼事?”
周彥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媽。”
“蘇婧……她要跟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