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宅子裏的氣氛變了。
顧晚棠不再刻意扮出那副媚態。她素面朝天,穿着簡單的素色衣裙,頭發隨意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在膳廳準備了清粥小菜,見我進來,只是點了點頭。
“昨夜失態,讓公子見笑了。”她說,語氣平淡。
“很正常。”我坐下來,“換作是誰,被困在創傷裏百年,都會瘋的。”
她舀粥的手頓了頓:“公子說話總是這麼直接。”
“因爲時間不多。”我看着粥碗上升起的熱氣,“我還有五天。而你,已經困了一百年。我不想繞彎子。”
顧晚棠沉默地吃了幾口粥,忽然問:“公子第一關是怎麼過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蘇晴的事。說到那個帶着淚的吻,和手背上至今未消的淚痕。
顧晚棠拉過我的手,指尖輕觸那塊微光。“真好啊。”她輕聲說,“還有人願意爲你流淚。”她抬頭看我,“那公子對妾身,也會用‘真心’嗎?還是說,這只是新的策略——用坦誠來打動我?”
她的眼神銳利,像要看穿我。
“我不知道。”我實話實說,“我確實想通關,想活下去。但我不想變成利用別人傷口的怪物。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盡量真實地對待你,也真實地對待我自己。至於結果……”我苦笑,“聽天由命吧。”
顧晚棠看了我許久,忽然笑了。這次不是媚笑,也不是譏笑,而是一個很淡的、帶着疲憊的真實笑容。
“公子比他們都笨。”她說,“但也比他們都……像個人。”
那天上午,她帶我在宅子裏轉了一圈。其實沒什麼可轉的,每個房間我都查看過。但她指着一些角落,說些瑣碎的回憶:
“這裏原本有架秋千,我小時候常玩。”
“這面牆以前爬滿了薔薇,開花時香得嗆人。”
“書房窗外本來有棵很大的桂花樹,秋天落花能飄進屋裏。”
但如今,秋千不見了,牆壁光禿禿,桂花樹也成了白霧的一部分。
“系統會慢慢剝蝕這裏。”顧晚棠摸着光禿的牆壁,“起初宅子很大,有花園,有池塘,有丫鬟仆役的幻影。後來漸漸縮小,幻影消失,最後只剩下這個空殼子。也許再過百年,連這間屋子也會消失,我就只剩下那幅畫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卻讓我心裏發寒。
“你從沒想過反抗?”我問。
“怎麼反抗?”她回頭看我,“燒了畫?那等於自殺。毀了這宅子?我試過,第二天一切都會復原,除了我自己更累。”她走到天井,仰頭看永遠灰蒙的天,“系統給了我‘不死’,也給了我永恒的囚禁。我只能等,等一個又一個挑戰者,看他們表演七天的深情或急色,然後看他們消失或離開。”
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真讓誰‘自願’成功了,他通關走了,我會怎麼樣?系統說會給我‘獎勵’,也許是讓宅子恢復一點,也許是給我一段時間的平靜。但然後呢?繼續等下一個人,繼續這場沒有盡頭的戲?”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下午,我在書房找到一把落灰的古琴。試了試,音色居然還行。我大學時學過一點古琴,便試着彈了一曲《秋風詞》。
顧晚棠不知何時倚在門邊聽着。曲終,她輕聲說:“他也會彈琴。”
“畫你的人?”
她點頭,走進來,用手指撥了一下琴弦:“他叫沈墨,是個落魄畫師。來我家爲我父親畫像時認識的。”她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在琴弦上滑動,“他說我的眼睛裏有光,是世上最好的模特。我信了,天天讓他畫,從春天畫到秋天。”
琴弦發出零散的音。
“後來我病了,很重的病。家裏開始給我議親,對方是個富商,能出錢給我治病。沈墨說,他畫完最後一幅,就拿去賣錢,帶我私奔。”顧晚棠笑了,笑容慘淡,“那最後一幅,就是牆上那幅。畫了整整七天,我強撐着病體,對他笑。畫成那天,他說去裝裱,一去不回。”
琴弦“錚”地一聲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早就把那幅畫賣給了一個收藏家,得了筆巨款,帶着另一個女人去了京城。”顧晚棠看着指尖滲出的血珠,“而我,病重不治,死在那個冬天。死後魂魄不知怎麼被系統拘來,困在這幅畫裏,成了守關的‘顧晚棠’。”
她抬頭看我:“很老套的故事,對吧?癡心女子負心漢,戲文裏唱爛了。”
“但發生在你身上,就是真的痛。”我說。
顧晚棠的眼淚掉下來,滴在斷弦上:“百年了,我還是不明白。他畫我的時候,那麼專注,那麼溫柔,指尖都帶着情意……難道全是假的?難道我就那麼蠢,連真心假意都分不清?”
“也許不全是假的。”我說。
她愣住。
“人在某個瞬間,可能是真心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他畫你時,或許真的覺得你美,真的爲你動容。但那種心動太輕了,輕到不足以讓他對抗現實的艱難,輕到可以輕易拋棄。”
顧晚棠的嘴唇顫抖:“你是說……他愛過我,只是不夠愛?”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我不是他。但我覺得,糾結他愛沒愛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爲了那場或許存在過的心動,囚禁了自己百年。值得嗎?”
她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那天夜裏,沒有怪聲。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心裏有種強烈的不安。
我起身去正房,門開着。走進去,看見顧晚棠站在那幅畫前,手裏拿着一把剪刀。
“你要做什麼?”我輕聲問。
“我在想,”顧晚棠沒有回頭,“如果我把這幅畫剪了,會怎麼樣。”她用剪刀尖輕輕劃過畫中人的臉,“系統說畫毀人亡。但如果我本來就是個死人呢?是不是就能徹底解脫了?”
她的語氣平靜得可怕。
“顧晚棠。”我叫她的名字。
她慢慢轉過身。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如紙,眼睛卻亮得嚇人。“林辰,你告訴我。”她說,“如果我‘自願’跟你在一起,讓你通關,然後我得到一點暫時的‘獎勵’,繼續在這牢籠裏等下一個人——這樣的循環,有意義嗎?”
我走到她面前,伸手拿走剪刀。
“沒有意義。”我說。
她笑了,眼淚滑落:“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看向牆上的畫。畫中的顧晚棠依然在笑,但此刻看來,那笑容如此悲哀。
“也許,”我緩緩說,“你該問問自己,除了‘被沈墨愛過’,你還有什麼?”
顧晚棠怔住。
“你是顧晚棠,不只是沈墨畫中的模特。”我指着畫,“你愛蕩秋千,愛聞桂花香,會做飯,會寫詩,會因爲一朵花枯死而難過——這些,都和沈墨無關。這些才是你自己。”
她低下頭,肩膀開始顫抖。
“系統困住你的,不只是這幅畫。”我繼續說,“更是你對自己的定義。你把自己活成了‘被負心的可憐人’,活成了‘等待救贖的幽魂’。但或許,你不需要被救贖。你只需要……重新發現自己。”
顧晚棠慢慢蹲下身,抱住膝蓋。這次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無聲地流淚。
我陪她坐到快天亮。
最後,她抬起頭,眼睛紅腫,卻清澈了許多。
“林辰,”她啞着嗓子說,“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
“你說。”
“明天,幫我畫一幅畫。”她說,“不要畫成美人圖,就畫現在的我。憔悴的,狼狽的,但還活着的我。”
我愣了:“我不會畫畫。”
“隨便畫。”她握住我的手,掌心冰涼,“畫成什麼樣都好。我只是想……有一幅不屬於沈墨的畫。”
我答應了。
倒計時還剩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