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圖紙的盡頭
夏焱最後一次眨眼時,視網膜上還烙着傳動軸的三維模型。那些代表公差範圍的紅色虛線在屏幕上蔓延,像靜脈注射的網。時間是2050年3月18日凌晨3點17分,他記得這個數字,因爲就在三分鍾前,他剛剛在修訂記錄裏寫下:“第三軸熱膨脹系數補償量需增加0.03mm。”
然後疼痛來了。
不是尖銳的痛,而是某種深層的、結構性的崩塌感,從胸腔正中央開始擴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操控了十二年CAD軟件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咖啡杯倒在鍵盤旁,褐色的液體沿着F1到F12鍵的溝壑流淌,像微型河網在地圖上擴張。
“只是……太累了。”他想說話,但聲音沒能離開喉嚨。
視野開始收窄。屏幕的光從冷白變成昏黃,最後融成一團模糊的光暈。窗外的城市燈火——那些他咒罵過無數次的、象征無休止加班的光污染——此刻像遠去的星河,緩緩暗下去。
最後的意識是關於重力的。他感覺自己在下墜,穿過地板,穿過鋼筋混凝土,穿過城市的地基層,一直往下掉。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永恒的墜落感。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工程師的大腦在徹底關機前,記錄下最後一個數據點。
第二節:鐵鏽味的黎明
蘇醒是漸進的,像老式顯像管電視機接通電源。
最先恢復的是嗅覺。鐵鏽——濃烈、刺鼻、仿佛有實體般的鐵鏽味,混雜着機油腐敗後的酸澀,某種塑料長期高溫作用後釋放的甜膩毒氣,還有混凝土在百年潮氣中緩慢黴變的腥味。
然後是觸覺。背部抵着某種堅硬、冰冷、布滿細小顆粒的表面。手指能摸到粗糙的紋理,像是砂紙,但更不規則。
最後是聽覺。滴水聲。穩定、固執、毫不動搖的滴水聲,每隔2.3秒(他本能地計數)一次,在絕對的寂靜中顯得震耳欲聾。
夏焱睜開眼。
視野上方是由巨大鐵皮拼接而成的穹頂。暗紅色的鏽蝕像靜脈曲張般在表面蜿蜒,鏽層最厚的地方已經剝落,露出底下更深的黑色氧化層。水珠沿着接縫凝聚,在某個臨界點掙脫表面張力,墜落。他能看見那滴水在空中下落的軌跡,看見它砸在下方的水泥地上——那裏已經被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凹坑,坑底積着渾濁的液體。
他躺了整整三分鍾,只是看着那滴水。
工程師的大腦開始自檢。內存:混亂。處理器:過載。傳感器輸入:異常。當前位置:未知。系統時間:無法讀取。
他慢慢坐起來。身體很輕,輕得不正常。低頭看自己的手臂——瘦,嶙峋,皮膚緊貼着骨骼的輪廓,像解剖課上的教學模型。手背上布滿細小的傷口,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滲着淡黃色的組織液。指甲縫裏塞着黑色的污垢,混合着某種金屬粉末。
這不是他的身體。
記憶碎片開始涌入,像損壞的硬盤被強行讀取。兩個數據流——一個屬於三十二歲的夏焱,機械工程師,死於辦公室;另一個屬於……十六歲的夏焱,拾荒者,死於……飢餓?
“2050年……”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大魯機械世界……拾荒者……”
更多的信息涌現:地球資源枯竭,觸發未知機制,機械造物如瘟疫般涌現。人類文明崩潰,幸存者蜷縮在廢墟中,以拾取舊時代遺留物爲生。他們被稱爲拾荒者,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存在,比廢墟裏的老鼠高不了多少。
他叫夏焱。十六歲。獨居。昨天因爲連續三天沒有找到食物,在這裏——這個用建築殘骸胡亂搭建的“家”——失去了意識。
原主死了。他活了下來。
第三節:遺產
夏焱扶着牆壁站起。牆壁是混凝土碎塊和扭曲鋼筋的堆積物,縫隙裏塞着發黑的合成纖維保溫材料。房間——如果這能叫房間——大約五平米。一張用廢棄輪胎和破爛布料墊成的“床”,一個半開的鏽蝕鐵皮箱,別無他物。
他走到箱子前,跪下。箱蓋內側用燒焦的木炭條畫着一幅地圖——顫抖的線條勾勒出周邊地形,幾個標注點旁是歪扭的字跡:
· “水(遠,危)”
· “鐵堆(小)”
· “舊站??別去!(劃痕)”
箱子裏裝着“遺產”:
1. 半截電線,絕緣皮焦黑卷曲,裸露的銅鋁合金線芯黯淡無光。
2. 三塊金屬板,邊緣參差,表面覆蓋着深褐色層狀鏽蝕。
3. 一小袋渾濁膠狀物,裝在破裂的塑料袋裏。
4. 三枚齒輪,齒牙磨損嚴重,來自不同型號的機械。
5. 一把鉗口歪斜的手工鉗,握柄用肮髒布條纏繞。
6. 一個被砸扁的鋁制水壺,壺口邊緣掛着鐵鏽色水漬。
夏焱一件件拿起這些物品。屬於工程師的思維開始運轉,就像生鏽的齒輪被強行轉動。
他捏起那截電線,指腹摩挲線芯表面。“T3級銅鋁復合線材,銅含量約60%,鋁40%,導電率估算爲標準純銅的35-40%。絕緣層……早期聚乙烯,熱穩定性差,看這碳化程度,至少經歷過兩次以上過載。”
敲擊金屬板,側耳傾聽。“低碳鋼,含碳量估測0.08%-0.12%,晶間腐蝕明顯……厚度約1.5mm,抗拉強度已下降至原值的30%以下。”
審視齒輪。“模數分別爲1.5、2、2.5……來源不同的機械系統。齒面磨損模式顯示異常應力分布,拆解時使用了暴力手段。”
每一項分析都在腦中自動完成,如同呼吸般自然。這是三十二年機械工程師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面對任何物體,第一反應是解構:材料、工藝、性能、缺陷。
但緊接着,屬於拾荒少年的記憶開始填充這些冰冷數據的背景:
那截電線是從一台報廢的“清道夫-II型”巡邏機器人內部扯出來的,原主爲此差點被旋轉鋸片切掉兩根手指。
金屬板來自某個坍塌廠房的屋頂,花了整整兩天才從廢墟裏刨出來,手掌磨得血肉模糊。
齒輪是用了三塊發黴的面包,從一個老拾荒者那裏換來的——那人說這是從“戰前”的精密儀器上拆的,能賣個好價錢,結果證明全是廢品。
膠狀物是“導熱膏”,在舊時代的電子設備裏常見,現在偶爾能找到,用來修補破損的絕緣層。
鉗子和水壺是原主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物——如果那對在機械潮汐中失蹤的夫婦還能被稱爲“父母”的話。
夏焱放下最後一件物品,閉上眼睛。
兩種記憶在顱內對撞、融合。工程師的精密邏輯與拾荒者的生存本能,像兩種不同熔點的金屬,在高溫高壓下強行合金化。
他再次睜眼時,眼神變了。
第四節:世界的規則
推開那扇用廢舊卡車車門改造的“門”,需要耗費不小的力氣。鉸鏈鏽死了大半,金屬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灰黃色的天空低垂,像一塊浸滿污漬的帆布,沉重地覆蓋着大地。沒有雲——或者說,整個天空就是一片凝固的、均勻的灰黃。光線從上方漫射下來,給萬物鍍上一層病態的光澤。
視野所及,是文明的墳場。
高樓殘骸如同被巨神踐踏過的巨人骨骼,以不可能的角度傾斜、斷裂、堆疊。混凝土塊從斷面處暴露出鏽蝕的鋼筋網,像撕開皮肉露出的肋骨。玻璃幕牆早已粉碎,只剩下扭曲的鋁合金框架,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
更遠處,一些高達數十米的金屬結構矗立在地平線上。它們有着非歐幾裏得的幾何形態,表面流動着黯淡的能量光澤,像是某種超越理解的存在留下的烙印。夏焱知道那是什麼——原主的記憶告訴他,那些是“巨構體”,大災變後出現的未知造物,任何靠近它們的拾荒者都沒有回來過。
空氣中有股味道。鐵鏽、臭氧、腐敗的有機物、還有某種……電離空氣後的金屬腥味。每次呼吸,都感覺有細小的顆粒物刮擦着氣管壁。
夏焱站在“家”門口,花了十分鍾觀察。
工程師的大腦在繪制地圖:左側十五米處有一堆混凝土碎塊,可以提供掩護;正前方三十米是相對平整的開闊地,危險;右側二十米外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兩側是傾斜的樓板,但通道盡頭情況未知。
更重要的是,他在計算風險系數。
根據原主記憶,這片區域最常見的威脅是“清道夫-I型”巡邏機器人。基礎型號,輪式移動,裝備雙聯旋轉切割鋸,依賴運動感應和基礎熱成像。巡邏路線固定,但會隨機調整。出現頻率:平均每兩小時一次。擊殺記錄:無。幸存記錄:依靠隱蔽和躲避。
沒有武器,沒有防護,沒有補給。生存概率……他快速估算了一下。按當前狀態,不離開這個“家”,靠剩餘的能量(這具身體儲存的脂肪)最多存活72小時。離開,尋找資源,風險極高,但有可能延長生存時間。
一個簡單的優化問題。目標函數:最大化生存時間。約束條件:資源有限,威脅隨機,信息不全。
皆是顯然的。
夏焱回到屋內,開始準備。
第五節:第一次重構
他盤腿坐在地上,將箱子裏所有物品攤開。陽光(如果那灰蒙蒙的光能算陽光)從屋頂縫隙射入,在物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第一步:需求分析。
當前最優先需求:水源。人體脫水極限約72小時,這具身體已經處於輕度脫水狀態。
次級需求:食物。能量補充。
三級需求:工具升級。當前工具集嚴重不足。
四級需求:信息獲取。對周邊環境了解太少。
但所有需求都受限於一個前提:避開威脅。
夏焱的目光落在那些“垃圾”上。工程師的思維開始運轉——不是設計一台機器,而是設計一次生存行動。
清道夫-I型的弱點:傳感器系統簡陋。運動感應基於震動和光學流分析,熱成像分辨率低,有效探測距離約五十米。邏輯處理單元簡單,易受異常信號幹擾。
可以利用這一點。
他開始工作。
先用鉗子夾住金屬板的邊緣,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來回摩擦。金屬與混凝土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火花間歇性迸濺。一分鍾後,金屬板邊緣被磨出一個約三十度的尖銳斜面。不夠鋒利,但足夠形成應力集中點。
然後處理那截電線。小心剝開焦黑的絕緣皮——大部分已經脆化,一碰就碎。露出裏面暗黃色的線芯,表面已經氧化。他用指甲刮去表層的氧化物,直到露出相對光亮的金屬。
弧形金屬片是現成的,來自某個儀器的外殼。他用破布反復擦拭內表面,直到能勉強映出模糊的人影。反射率估計不到40%,但夠了。
最後是那袋膠狀物。他擠出一小團在指尖揉搓——黏稠,有硅脂的質感,但混雜了雜質。絕緣性能未知,但至少能提供一定的物理固定。
組裝過程粗糙得像史前人類制作石器。
他將金屬片的弧形面朝上,用膠狀物黏在磨出尖角的金屬板一端。然後將電線裸露的線芯一端纏繞在金屬板尖銳處,另一端準備用作觸發端。整個結構用剩餘的膠狀物和破布條胡亂固定。
成品醜陋得令人絕望:一堆廢料的強行拼接,隨時可能散架。
但夏焱看着它,眼中卻有了光。
“菲涅爾近似聚焦……反射率不足,聚焦效果差,但足以制造局部溫度梯度異常。”他低聲自語,像在評審自己的設計,“接觸放電……電壓估計不到五伏,電流微安級,但足以產生電磁噪聲。”
他站起來,將裝置握在手中。重量分布不均勻,握持感糟糕。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原理成立。
第六節:灰燼中的腳步
夏焱再次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這次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經過計算。腳掌先落地,重心緩緩轉移,避免震動。呼吸壓低到幾乎停滯。眼睛不斷掃視四周,耳朵捕捉每一個細微聲響。
根據地圖,“水”的標記點太遠,風險不可控。“鐵堆”價值低。“舊站”被劃掉又打問號——原主的記憶對此很模糊,只有“危險”和“可能有東西”兩個矛盾的標籤。
他選擇了“舊站”。高風險,高潛在回報。這是工程決策中的基本邏輯:當資源極度有限時,必須追求風險溢價。
路徑規劃基於以下原則:盡可能利用掩體,避免開闊地,避開已知巡邏路線,準備至少兩條撤退路徑。
前進速度:平均每分鍾十米。
第一個障礙出現在五十米外:一片相對平整的開闊地,直徑約三十米。地面散落着碎玻璃和金屬片,直接通過必然產生噪音和反光。
夏焱停在掩體後,觀察。
開闊地左側有一排傾斜的混凝土板,形成天然的陰影區。右側則堆着生鏽的鋼架,結構不穩。正前方……他的瞳孔微微收縮。
三十米外,開闊地邊緣,一個機械造物正緩緩移動。
清道夫-I型。和記憶中的形象完全一致:一米高的方形軀幹,三個小輪,前端兩片旋轉的合金鋸片。多面體傳感器陣列以固定頻率左右擺動,掃描角度一百二十度。
夏焱的計算瞬間加速。
距離:三十米。相對速度:0.5米/秒。傳感器掃描周期:1秒。當前掃描方向:右側。下一次掃描到達自己方向的時間:約0.7秒後。
他緩緩蹲下,身體蜷縮進混凝土板的陰影中。陰影不夠深,如果對方有主動紅外探測,自己早已暴露。但清道夫-I型只有被動熱成像,分辨率低,對靜止目標探測能力有限。
0.7秒。
傳感器陣列轉過來。夏焱屏住呼吸,肌肉緊繃到極限。他能看見那多面體表面反射的黯淡天光,看見鏡頭內部隱約的紅色光點。
陣列停頓了0.1秒。
然後轉向左側。
夏焱沒有動。繼續等待。五秒,十秒。清道夫繼續它的巡邏路線,緩緩駛向開闊地另一側。
機會。
但他沒有立即行動。工程師的本能在警告:單一數據點不可靠。需要驗證。
他從地上撿起一小塊混凝土碎屑,拇指和食指捏住,輕輕彈出。碎屑劃過一道低平的拋物線,落在五米外的金屬片上。
“叮。”
輕微的聲響。
清道夫的傳感器瞬間轉回!旋轉鋸片的轉速明顯提升,發出更高頻的嗡鳴。它朝着聲響來源快速移動了三米,然後停下,傳感器瘋狂掃視。
十秒後,沒有發現更多異常,它才恢復巡邏。
夏焱的嘴角微微揚起。
驗證通過。反應模式符合預期:對突發聲響敏感,但識別能力有限,缺乏持續追蹤邏輯。
現在可以測試真正的方案了。
他等待清道夫再次轉向遠離自己,然後迅速從掩體後沖出,但不是跑向開闊地對面,而是沖向左側那排混凝土板的陰影區。腳步依然輕,但比之前快。
十五米距離,用了四秒。
躲入更深的陰影中,他再次觀察。清道夫沒有反應。
很好。
現在,真正的測試。
第七節:光的欺騙
夏焱從陰影中探頭,目光鎖定清道夫側前方五米處的一塊鏽蝕鐵皮。那鐵皮大約半平方米,表面相對平整,因爲長期暴露,溫度應該略高於周圍環境。
他舉起手中的裝置,將弧形金屬片對準天空。角度需要精確計算——入射角等於反射角,但反射面不規則,需要校正。
第一次嚐試,光斑偏離目標兩米。
調整。
第二次,光斑落在目標邊緣。
第三次,光斑穩穩地落在鐵皮中央。
清道夫的傳感器轉動出現了0.3秒的遲滯。
它的“頭部”轉向光斑所在。停頓。傳感器顯然檢測到了異常:一個靜止物體的局部溫度,在短時間內出現了微小但明顯的抬升。
這不是程序預設的威脅模式。但異常就是異常。
就在清道夫“困惑”的這0.3秒內,夏焱做出了第二個動作:他將裝置上那根裸露的線芯觸發端,用力抵在旁邊一根半埋於廢墟的金屬管道上。
“嗞——”
微弱的電火花。線芯與鏽蝕管道摩擦產生的微小放電,以及由此引發的管道輕微震動。
對於依賴震動感應作爲輔助偵測的清道夫,這是第二個異常信號,來源不同。
它的傳感器再次轉向震動來源。
兩次異常。來源不同。時間接近。邏輯優先級沖突:該追蹤熱源異常?震動異常?還是繼續巡邏?
夏焱沒有等待答案。
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貼着地面沖向開闊地對面。這一次不再控制腳步聲,因爲不需要了——清道夫的注意力已經被成功分散。
十米。二十米。
他沖進對面的廢墟縫隙,背靠着一堵還在輕微震顫的混凝土牆,胸腔因爲劇烈喘息而火辣疼痛。
耳朵裏傳來清道夫重新啓動巡邏的嗡鳴聲,漸行漸遠。
成功。
夏焱緩緩滑坐在地,低頭看向手中的裝置。固定用的膠狀物已經開裂,電線鬆脫,金屬片歪斜。
但他笑了。
不是慶幸的笑,而是驗證成功的笑。理論成立,實驗通過,方案可行。這是工程師最熟悉的快感——用邏輯和知識,戰勝混沌的世界。
他休息了三分鍾,等呼吸平復。
然後起身,繼續向着“舊戰”前進。
第八節:廢墟的腹腔
“舊站”的全貌逐漸清晰。
那是一座半邊坍塌的兩層建築,外牆是厚重的混凝土,布滿蛛網般的裂縫。裸露出的鋼筋像從傷口翻出的骨頭,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澤。剩餘的結構勉強支撐着一個鏽蝕成紅褐色的鋼架屋頂,有幾根主梁已經斷裂,以危險的角度垂落。
沒有門。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像巨獸張開的嘴。
夏焱在距離五十米處停下,開始系統性觀察。
首先看地面:入口前散落着大量碎玻璃和金屬零件,但有一條相對清晰的路徑被踩踏出來——最近有人或物頻繁進出。
再看牆壁:混凝土表面有新鮮的刮痕,大約在離地一米五的高度,平行排列,間距規則——機械單位移動時剮蹭的痕跡。
最後聽聲音:除了風聲,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規律性的嗡鳴,從建築深處傳來,頻率約60赫茲,像是某種設備仍在低頻運行。
風險評估升級。內部很可能有活動單位,可能是清道夫,也可能是更危險的東西。
但來都來了。
夏焱選擇了最謹慎的接近方式:不從正面入口進入,而是繞到建築側面,尋找其他開口。
側面牆體同樣破損嚴重。他在一處裂縫前停下——裂縫寬約三十厘米,向內延伸,看不到盡頭。裂縫邊緣的混凝土很粗糙,可以攀爬。
他將自制的裝置塞進挎袋,雙手扒住裂縫邊緣,開始向上攀爬。
身體比想象中更虛弱。爬到三米高度時,手臂已經開始顫抖。但他沒有停下,工程師的意志在強行驅動這具營養不良的軀殼。
五米。裂縫在這裏轉向,形成一個可以勉強站立的平台。前方是另一個裂縫,通向建築內部。
夏焱側身擠了進去。
內部空間比外面看起來更大。他落在一堆柔軟的物體上——是發黴的織物,曾經可能是窗簾或地毯。灰塵被激起,在空氣中翻滾。
他保持靜止,等待眼睛適應黑暗。
光線從屋頂裂縫和牆上的破洞射入,形成幾道光柱。能見度約十米。
這裏像是一個大廳,空間挑高,但大部分天花板已經坍塌,鋼筋和混凝土塊堆在四周。地上散落着各種物品:翻倒的櫃子,破碎的顯示屏,斷裂的線纜,還有一些他無法立即識別的機械零件。
最重要的是,他看見了光源。
在大廳最深處,一堆傾倒的金屬架和破碎儀器下面,有一抹微弱的、規律性明滅的藍光。
藍。
不是設備指示燈的紅色或綠色。是湛藍色,深邃,純淨,像深海,像極夜時的天空。
明滅的節奏很穩定:亮0.5秒,滅2秒,循環。
夏焱的心跳加快了。
這不像是隨機的熒光,也不像是設備故障的閃爍。這太規律,太刻意,像……信號。
他沒有立即靠近。工程師的謹慎壓倒了好奇心。
首先,確認環境安全。他花了十分鍾掃描整個大廳:沒有活動熱源,沒有機械運轉聲,除了那規律的嗡鳴(現在判斷是建築深處某個未完全停機的設備),沒有其他威脅跡象。
然後,規劃接近路線。從當前位置到藍光所在,直線距離約二十米。途中有三堆障礙物,可以提供掩護。地面情況復雜,需要小心避開尖銳物體。
最後,制定應急預案。如果出現危脅,撤退路徑有兩條:原路返回,或者從大廳另一側的破洞離開。
準備就緒。
他開始移動。
第九節:藍光的秘密
接近的過程像一場儀式。
每一步都經過計算:落腳點,重心轉移,視線移動,呼吸節奏。夏焱感覺自己像在操作一台精密的機器,而這台機器就是他自己。
十米。
他能更清楚地看見那堆障礙物了——是某種實驗設備的殘骸,金屬框架傾倒,玻璃器皿粉碎,線纜像死去的蛇群般纏繞在一起。藍光從最下面透出,透過金屬縫隙,在灰塵中形成一道道光路。
五米。
明滅的節奏更清晰了。亮0.5秒,滅2秒。絕對規律,像心跳,像摩爾斯電碼,像……在等待着什麼。
三米。
夏焱停下。從這個角度,他能看到藍光的具體來源——不是設備指示燈,也不是屏幕殘影。那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圓形光源,直徑約五厘米,嵌在某個物體的表面。
他需要看得更清楚。
小心地,他伸出手,開始清理覆蓋在上面的雜物。動作極其輕柔,像在拆除炸彈。一片碎玻璃被移開,一根斷裂的線纜被撥到一旁,一塊扭曲的金屬板被小心抬起。
灰塵簌簌落下。
下面的物體逐漸顯露。
首先看到的是流線型的輪廓,啞光黑的表面,即使蒙塵也能看出材質的特殊——不是普通的鋼鐵,而是某種復合材料。然後是結構:四條收攏的機械肢體,關節設計精巧,即使靜止狀態也能看出其潛在的活動範圍。
繼續清理。
軀幹部分暴露出來。有破損——背部有一道猙獰的撕裂傷,邊緣翻卷,暴露出內部精密的構件。但整體結構依然完整,甚至可以說……優美。這不是批量生產的工業品,而是精工制造的藝術品。
最後,是“頭部”。
低垂着,埋在前肢之間。那個發出藍光的圓形光源,就在額頭位置——一個完美的圓形光學鏡頭。鏡頭本身是深邃的黑色,但內部有藍光在規律明滅,像沉睡巨獸的呼吸。
夏焱的呼吸停滯了。
他認得這種設計語言。不,不是認得,是理解——那種極簡的線條,那種功能至上的結構美學,那種將每一個零件都優化到極致的工程哲學。這讓他想起學生時代在教科書上看到的經典設計案例,那些改變時代的機械傑作。
但那些都是圖紙。這是實物。
而且,它還“活着”——以某種最低功耗的待機狀態,在這個廢墟深處,等待了不知多少年。
等待什麼?
夏焱沒有貿然觸碰。工程師的直覺在尖叫:這東西的復雜程度遠超想象。能源系統、控制系統、傳感器陣列、可能還有武器系統……每一個子系統都可能是致命的。
但他也無法離開。
那藍光在呼喚。不是聲音的呼喚,是某種更深層的、幾乎像引力般的吸引。他的眼睛無法從那裏移開,大腦在瘋狂運轉,分析每一個可見的細節,推測每一個可能的內部構造。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遠處傳來風聲,還有某種金屬疲勞斷裂的脆響。大廳深處的嗡鳴依舊穩定。
夏焱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緩緩後退,退到五米外的相對安全距離。從挎袋裏取出那個水壺——裏面還剩一點點水,他小心地倒出幾滴在掌心,然後用沾溼的手指,在地面的灰塵上開始畫圖。
不是地圖。
是草圖。那具機械造物的外部輪廓,主要結構特征,破損位置,能量源可能的位置,控制接口的推測……
畫完後,他盯着草圖看了很久。
然後他站起來,最後看了一眼那規律明滅的藍光。
“我會回來的。”他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幾乎聽不見,“帶着你需要的東西。”
他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徑,悄無聲息地離開。
藍光繼續明滅。
亮0.5秒,滅2秒。
像在計數。
像在等待。
第十節:灰燼中的第一夜
回到那個五平米的“家”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
不是日落——天空依然是均勻的灰黃,但亮度在緩慢降低,像有人用調光器在控制整個世界的光照。溫度也隨之下降,寒冷從混凝土牆壁裏滲透出來,鑽進骨髓。
夏焱關上門,用一塊鏽蝕的鋼板抵住門後。然後他坐在“床”上,開始復盤。
第一步:清點今日收獲。
實物收獲:零。他沒有從舊站帶走任何東西。
信息收獲:若幹。
1. 確認周邊威脅類型及行爲模式。
2. 發現潛在高價值目標(那具機械造物)。
3. 驗證自制幹擾裝置的有效性。
4. 更新部分區域地圖信息。
風險消耗:體力嚴重透支,脫水程度加劇,暴露在危險環境中的時間累計47分鍾。
淨評估:信息增益大於風險消耗,但生存狀態惡化。
第二步:制定後續計劃。
優先級一:解決基本生存需求。水,食物,保暖。
優先級二:獲取工具和材料,爲進一步探索做準備。
優先級三:研究那具機械造物,評估其價值與風險。
問題:資源極度有限,時間不確定,威脅持續存在。
夏焱閉上眼睛,開始在腦中建模。生存問題本質上是一個多目標優化問題,需要在資源、時間、風險之間尋找帕累托最優解。
一個初步的方案逐漸成形。
他睜開眼,從地上撿起一小塊混凝土,在牆壁上開始書寫——用工程師的習慣,列清單:
【第一階段目標(24-48小時)】
1. 水源獲取:地圖標注點“水(遠,危)”,需重新評估風險。
2. 基礎工具制作:切割工具、容器、個人防護。
3. 舊站初步偵察:確認內部威脅類型及活動規律。
【所需材料清單】
· 金屬薄板(切割工具)
· 塑料容器(儲水)
· 絕緣材料(防護)
· 能量源(任何可用的電池或發電裝置)
· ……
寫到這裏,他停下了。
清單還很長,但獲取任何一項都需要冒險。而冒險需要體力,體力需要能量,能量需要食物——一個典型的死循環。
他放下混凝土塊,靠牆坐下。
寒冷更重了。他蜷縮起來,將破布裹緊。肚子在發出抗議——不是飢餓感,是更深層的、器官因缺乏能量而開始減緩運轉的麻木感。
窗外,最後的天光消失。世界沉入一種更深邃的灰暗,不是純粹的黑,而是所有顏色都被剝奪後剩下的底調。遠處偶爾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響,還有某種非生物的尖嘯,劃破寂靜。
夏焱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想起了2024年的那個夜晚。辦公室的日光燈,鍵盤的敲擊聲,咖啡的苦味,還有永遠做不完的圖紙。那時他覺得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壓力、疲憊、無休止的重復。
現在他知道了,那不是。
生活還可以是這樣的:五平米的空間,鏽蝕的天花板,滴水的節奏,以及明天可能到來的死亡。
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絕望。
相反,某種東西在他胸腔裏點燃了。不是希望——希望太奢侈。是一種更基礎的東西:挑戰欲。工程師面對復雜問題時的本能沖動:解構它,分析它,找到最優解,然後戰勝它。
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破損的、危險的機器。
而他,恰好是機械工程師。
夏焱閉上眼睛,在腦海中開始重新設計那個幹擾裝置。反射面需要更精確的曲率,觸發機制需要改進,結構強度需要加強……
他在思考中沉入淺眠。
屋外,廢墟綿延到視野盡頭。灰燼覆蓋着文明的骸骨。而在某個黑暗的大廳深處,一點藍光仍在規律明滅。
亮0.5秒,滅2秒。
像心跳。
像倒數。
像在等待一個懂它語言的人,來按下重啓鍵。
夜還很長。
但第一天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