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謝律真臂上的麻意褪盡,心口那股燥熱也緩緩退潮。
帳外腳步沉穩,副將帖木兒掀簾而入,躬身行禮。
不多時,帳簾被掀開,副將帖木兒大步流星走入。
此人典型的烏梁海巴圖魯長相,方額圓臉,留着硬茬胡須,三股油亮的辮子垂在腦後,雙目亮得驚人。
“殿下,問出來了。”帖木兒拱手,語氣憤然,“這次偷襲絕非偶然!鐵勒部在北坡林潛伏數日,專挑換哨空隙動手。領頭的就是放暗箭那廝,嘴硬得很,滿嘴噴糞,屬下差點沒忍住一拳打死他!”
謝律真捧着熱奶茶,神色平靜:“海木哥前陣子才被柔然打得丟盔棄甲,如今還有閒心來偷我的馬?”
“正是因爲被柔然逼得走投無路,牛羊被搶了大半,族人都去啃樹皮了。他們不敢惹柔然,就想來咱們這兒,就想着來咱們這兒撿便宜,真是不自量力!”
謝律真垂眸,指尖輕摩碗沿雕花。祖父那一代的傳說浮上心頭——
昔年鐵勒何等強橫,北地霸王,柔然不過鮮卑餘蔭下的小部。轉眼數十年,王旗易手,舊霸主反淪爲偷馬賊。
世事無常,如此耳。
水輪流轉,倒也公平。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披上黑貂肩甲,眼底金光冷冽,瞬間褪去了傷者的慵懶,只餘殺伐之氣:“把領頭的帶上來。”
片刻後,幾名五花大綁的鐵勒俘虜被推搡進帳。領頭者布裏泰雖衣衫襤褸,卻昂首跪地,滿臉不馴:“有本事就痛快殺了老子!少拿這些虛頭巴腦的禮數作秀!”
謝律真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想置本王於死地的,便是你?”
布裏泰冷笑,“沒錯!那一箭就是老子放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謝律真不怒反笑,緩緩點頭:“倒算條漢子。但草原有規,秋掠冬藏,春生夏長,狼群亦知不擾春耕。你挑春融之時刀向鄰裏,是想壞了規矩?”
“老子族人都快餓死了,守個屁的規矩!”布裏泰啐了一口,“只要奪了西薩彥嶺,我鐵勒復興指日可待!”
謝律真聞言失笑,搖了搖頭:“憑你們這群偷雞摸狗之輩,也配談‘復興’?”
他話鋒一轉,循循誘利道:“布裏泰,我看你箭法不錯。屈爲馬賊,實在可惜。若肯歸順,促成兩部結盟,本王賜糧草濟你族人,既往不咎,如何?”
布裏泰脖頸一梗,啐地一聲:“呸!黃口小兒,也敢妄言!當年我鐵勒打天下,你烏梁海的祖宗還在給我們放馬縫皮!一個奴隸後裔,也配指教老子?”
“去你老母的!”帖木兒怒不可遏,手按刀柄青筋暴起,“敬酒不吃吃罰酒,找死!”
謝律真依舊端坐不動,笑意更冷:“不料你人品竟這般下作!堂堂鐵勒好漢,連明刀明槍對決的膽子都沒有,只敢玩陰的放毒箭?”
“哈哈哈!小子,我不是怕你!”布裏泰仰頭大笑,“滿漠北誰不知道,你是沙希可汗最屬意的儲君!你若死了,他必定暴怒出兵,到時候——”
“到時候?”謝律真眸色一斂,語意似霜,“你們便趁火盜我、欺我族人,把受柔然之辱,一股腦轉嫁到我烏梁海頭上?”
他身子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壓得人透不過氣:“你當本王的鐵騎是吃素的?是你白日做夢,還是海木哥那老東西真的老糊塗了,敢打我的主意?”
帳內死寂間,被綁的另一名鐵勒俘虜忽然開口:“察罕王!請聽我一言!我們原本只圖盜馬,絕無害人之意!那毒箭之事,全是布裏泰一人所爲,我家海木哥可汗毫不知情!求王明鑑,勿因一人之私,株連我鐵勒無辜族人!”
“阿爾郎!你竟敢向這小兒低頭求饒!”布裏泰勃然大怒,轉頭朝那人厲聲斥罵,唾沫橫飛。
“我不是討饒!”阿爾郎紅着眼回頭嘶吼,“今日之事已一敗塗地,橫豎是死,何必逞口舌之快!少說兩句,免得連累族中無辜,這才是真男子所爲!”
兩人的爭執聲在王帳裏炸開,謝律真靜聽片刻,已將局勢看得透徹:布裏泰油鹽不進,既不肯屈服,更無半點可用之處。
他輕輕嘆了口氣,冷冷下了決斷:“在我地盤,動我的人,本即死罪。既然你一心求死,本王便成全你——梟首示衆,以儆效尤。”
他又掃視其餘幾名壯士,“幾人手上沾着我勇士之血,命且留,看海木哥肯出多少贖金;若他分文不出,打上烙印,發配石場。其餘兵卒,擇壯者編爲奴兵,下次沖鋒在前,立功贖罪,可脫奴籍;年紀尚小或被迫隨戰者,先喂飽,一柱香後押往罰場,聽候發落。”
“押下去。”
“遵令!”帖木兒厲聲,衆俘虜被押出帳。
此時,溫棚內火盆噼啪作響。
宮琅玥手攏着炭火,指尖仍在發顫。元音醫女看着她,嘆了口氣:“你今日的表現,實在差強人意。”
“平日篩藥穩妥心細,怎麼真見了血就打退堂鼓?”元音語氣嚴厲,“這裏是草原,不講‘窈窕淑女’。女子得能騎馬、能拉弓,醫者更要見血不暈。你若手抖心軟,病人沒救成,自己先暈過去,成何體統?”
宮琅玥唇瓣微抖,胃裏翻江倒海。方才取膽的腥氣、帳內的血腥味此刻全涌上喉頭。
“醫女……我去透口氣……”
話音未落,她踉蹌沖出溫棚,緊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一聲:“哇——”
元音無奈搖頭,端了碗溫水跟出去:“這膽子,竟還不如那條蛇。”
宮琅玥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漱口後胡亂抹了把臉,眼角掛着生理性的淚水:“多謝醫女……我定謹守教誨,力求……心如止水。”
元音見她尚知上進,遞過一個藥兜:“既如此,罰場那邊帖木兒將軍在處置戰俘,這藥是給傷兵備的,你去送一趟,速去速回。”
宮琅玥硬着頭皮接過,穿過錯落的帳篷往罰場走去。
遠處號角聲嗚咽,罰場設在營地一角,積雪被鏟去,露出黑沉沉的凍土。
她趕到時,正趕上行刑的尾聲。
謝律真立在高台上,玄甲黑氅,宛如殺神。布裏泰被按在斷頭樁上,嘴裏還在瘋狂咒罵。
“斬!”
謝律真一聲令下,劊子手手起刀落。
“呲”的一聲悶響,寒光閃過,一顆頭顱骨碌碌滾下高台,殷紅的血激射而出,濺在黑土上觸目驚心。
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與歌謠:“赳赳先祖,我輩雄風,烏梁海世代繁榮!”
宮琅玥抱着藥袋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剛站穩腳跟,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恰好滾到了她腳邊——雙目圓睜,神情猙獰,仿佛正死死盯着她。
宮琅玥腦中“嗡”地一聲,眼前黑白流星亂竄。
“這也……太倒黴了……”
她身子一軟,“咚”地一聲,直直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罰場清理完畢,謝律真對着餘下的鐵勒俘虜下了最後通牒:
“聽着!我烏梁海的志氣,不在屠戮。你們本可年少有爲,娶妻生子,放牧耕田,而不是被逼成馬賊!如今,柔然人爲鐵勒與烏梁海共同之患,本王今日給你們一條生路!”
“攜布裏泰之首回部,傳話與海木哥。下個月圓夜前,若率五百騎兵,懷誠來帳下歸順結盟,我烏梁海可接濟冬糧,共享耕牧;若不來,或再起二心,下次交鋒——格殺勿論!”
鐵勒俘虜面面相覷,心中惶惶不安,卻已被這位少主的氣魄鎮住。
人群散去,謝律真正欲翻身上馬,眼角餘光卻瞥見地上還趴着個人。
“那怎麼還有個人?”
侍衛赫倫看了一眼,躬身道:“回殿下,是元音醫女身邊的小侍女,來送藥的。看樣子……是見了人頭,嚇暈過去了。”
謝律真動作一僵,難以置信地回頭:“……嚇暈了?”
“正是。”
謝律真嘴角抽了抽。這蕭國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把他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把藥發下去。把人送回溫棚,凍壞了麻煩。”
“是!”帖木兒回頭喝道,“來人,抬走!”
四名五大三粗的士兵應聲上前,動作那叫一個粗獷。
一人抓手,一人拎腳,像抬一頭剛打回來的死野豬一樣,直接將宮琅玥橫着架在了半空。
宮琅玥腦袋無力地耷拉着,長發散亂,隨着步伐一晃一晃。
“停下!”謝律真眉心狂跳。
四名士兵僵住,宮琅玥在半空中晃蕩了一下,看起來更可憐了。
“她是暈了,不是死了。”謝律真冷聲糾正,語氣裏壓着笑,“你們打算這麼抬進溫棚,嚇誰呢?”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帖木兒撓撓頭,自告奮勇:“那屬下來!”
說罷,他單膝一跪,蒲扇般的大手一抄,來了個極其標準的“公主抱”,將嬌小的宮琅玥穩穩當當抱在懷裏。
宮琅玥的臉順勢埋進了帖木兒滿是胸毛和汗味的懷裏,睡得十分安詳。
謝律真看得臉都黑了:“……停!停停停!”
帖木兒一臉茫然:“殿下?她輕得很,屬下抱得動。”
“我看出來了。”謝律真深吸一口氣,指着帖木兒,“問題是,大庭廣衆之下,你一個糙漢子抱着個小姑娘,成何體統?”
帖木兒眨眨眼:“那……背着?”
謝律真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忍無可忍地吼道:“上擔架!沒擔架就拆塊門板!”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齊聲應是。
片刻後,簡易擔架抬來,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把宮琅玥放上去,還貼心地蓋上了毛毯。
謝律真看着這一幕,冷哼一聲拂袖轉身:“真是麻煩……本王治的是軍營,不是哄孩子的善堂!”
身後,帖木兒盯着擔架上的小不點,摸着後腦勺小聲嘀咕:“這小丫頭什麼來頭?連怎麼抬都得殿下親自指揮……”
謝律真側目,眼底寒星一閃。
帖木兒立刻挺直腰杆,聲如洪鍾:“屬下親自護送回溫棚!保證毫發無損!”
謝律真沒再說話,翻身上馬。
夕陽餘暉落在他的黑氅上,那原本冷硬的背影,在這一刻竟顯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