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興四年,冬。
蕭國,建康城。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喧囂。
蕭國與薩彥汗國聯手北伐,大敗梁軍的捷報傳回建康,緊接着,一道更令人咋舌的聖旨,如驚雷般炸響城中。
和親。
爲鞏固這來之不易的北境盟約,蕭帝下旨:封宗室女爲“長意公主”,遠嫁漠北烏梁海,與那位威震漠北的薩彥汗國大汗,謝律真結締姻盟。
而被欽點爲和親公主的人選,竟是那個在皇族族譜上“消失”整整十年的蘭陵郡主——宮琅玥。
市井茶肆間,流言沸騰。
“聽說了嗎?那蘭陵郡主居然還活着?不是說明明十年前得了惡疾,死在深山庵裏了嗎?”
“噓!什麼惡疾,那是對外的說法。我聽宮裏的老太監講,郡主是看透紅塵,帶發修行去了。如今爲了家國大義,才不得不還俗嫁人。”
“嘖,真是稀奇。皇上怎麼想的?好端端那麼多適齡公主不選,偏挑個臨近三十的老姑娘去和親?那薩彥大汗能高興?”
“你消息落後了。那求親國書上寫得清楚:可敦的腳丫子不能比他手掌大,心口得有一顆朱砂痣,連睡覺不能打呼嚕、翻身動靜不能太大都寫進去了!”
“這哪是選王妃,分明是按圖紙挑玩物。選來選去,也就那位帶發修行的蘭陵郡主勉強對得上。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
“噓!慎言!那是兩國世代交好的證盟!”
……
沈國公府,側門。
外面的喧囂被高牆隔絕。一輛沒有任何徽記的青篷馬車,靜靜地停在滿地落葉中。
宮琅玥一身素衣跪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面前八歲男孩齊平。
男孩生得極好,眼窩深陷,鼻梁高挺,翹着一頭倔強的黑色卷發。
這是她的兒子,南瑆。
此刻,他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滿是被拋棄的恐懼和不解,小手死死攥着母親的衣袖。
“娘親……”南瑆的聲音帶着哭腔,“爲什麼?是不是瑆兒不聽話?是不是嫌瑆兒讀書不用功,又舞刀弄槍了?”
“爲什麼你爲了改嫁,就不要孩兒了?”
一連串質問,一刀刀扎在宮琅玥心上。
“瑆兒,不是娘親不要你。”宮琅玥撫摸着他的臉蛋,強忍着淚水:“娘是要去……結束一場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是爲了讓你能安安穩穩地做你的世子,不用再受戰火之苦。”
“我不要世子!我只要娘親!等我長大,我要帶兵把搶我娘親的蠻子殺了。”南瑆紅着眼睛大喊。
宮琅玥一驚,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滑下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南瑆,聽話。”一直站在一旁的沈辭終於開口。
這位權傾朝野的沈國公,如今鬢邊已有風霜,卻依舊難掩那份積石如玉的清貴風骨。
“觀雲哥……”宮琅玥重重伏地一拜,聲音發顫,“瑆兒就拜托你了。”
“說哪裏話。”沈辭將她扶起,目光溫潤,卻無法掩飾沉重與無奈,“蕭國上下百姓,都欠你一份深明大義。”
“瑆兒交給我你放心,只要我沈觀雲在,沒人敢動他分毫。此去漠北……他若念及舊情,或可周全,若他執意追究當年…… 你萬事皆需忍耐,保重自身爲先!”
宮琅玥與他對視一瞬,那是托孤的目光。沈辭也靜靜望着她,相顧無言,那份堅韌的信任心照不宣。
宮琅玥狠心轉過身,不敢再看兒子一眼,決絕地登上了離別的馬車。
車輪滾動,身後傳來南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娘——!”
宮琅玥捂住嘴,淚如雨下。
其實,世人皆錯了。
她不是看破紅塵的世外仙姝,也不是待字閨中的金枝玉葉。
她是個寡婦。
一個帶着上一代愛恨情仇,不得不去了結一段恩怨的寡婦。
半月後,西州關外,茫茫戈壁。
這已經是宮琅玥第三次走這條路了。
第一次,她被塞進汗臭與血腥的麻袋裏,像一件貨物,被人丟在馬車上——那是噩夢的開端。
第二次,她同樣窩在麻袋裏,揣着赴死的決心,躲避追兵一路逃回蕭國——那是一場賭命的歸途。
而這一次,她坐在寬敞柔軟的紅鸞轎中,身上披着蕭國最頂級繡娘耗時三月趕制的嫁衣。金線勾勒出漠北千裏河山,在紅綢上熠熠生輝。
宮琅玥掀起轎簾。
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看這條路上的風景。
西州關外,天高雲淡得近乎蒼白,遠處是起伏的黃土山梁,近處是被風刮得伏倒的枯草,幾株扭曲的胡楊樹,像固執的守望者,立在戈壁深處。
一條古道從視線盡頭蜿蜒而來,駝隊、旗幟、車輪的痕跡,都在風沙中被磨得模糊。
原來,若不是縮在麻袋裏,這條路也不全是噩夢。
“駕——!”
一陣肆意的呼哨聲,打破了荒原的寂靜。
不遠處的沙丘上,一群塞外牧馬少年正策馬奔馳,大抵是聽說了送親隊伍,特意趕來湊熱鬧。
“快看,那就是蕭國來的公主!”
“真美啊,像天上的月亮!”
少年們肆無忌憚地呼喊,揮舞着手中的馬鞭。其中領頭一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身形高大,眉目英挺,騎着一匹皮毛烏亮的烈馬。身上一襲鮮紅披風揚向天際,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他回頭,沖着鸞轎的方向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那眉眼間的張揚、野性,還有那種天生的不可一世。
宮琅玥的心猛地一縮,她忽然想起了那個男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那個曾經逼得她不惜一切、想盡辦法也要逃離的男人;
那個如今讓她手執玉圭、跨越千裏也得嫁過去的男人。
“命運……真是夠諷刺的。”
宮琅玥放下轎簾,靠在軟枕上,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又復雜的笑,轉瞬即逝。
耳邊傳來熟悉的駝鈴聲,“叮當,叮當”,清脆得刺耳。同樣的風沙拍打着窗櫺,順着縫隙鑽進來。
恍惚間,時光開始倒流。
鸞轎變成了顛簸的馬車,嫁衣變成了破爛的奴服,而她不是尊貴的長意公主,只是一個驚恐無助的階下囚。
她緩緩閉上眼睛。
思緒穿過十年的風霜雪雨,回到了那年春天。
那是西州的上元燈節。
那一夜燈火如晝,一群揮刀縱馬的黑影,生生踏碎了她原本平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