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剛一停穩,魏欽便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值房走去。明月不知該跟上去,還是回自己的耳房。
小福子無聲地出現在她身邊,低聲道:“明月姑娘,先回房歇息吧。”
明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點頭,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耳房。
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將臉埋進膝蓋。
佛堂裏那些刺耳的話語,魏欽陰戾駭人的臉色,馬車裏他冰冷粗暴卻又……幫她擦眼淚的手指,各種畫面在她腦中混亂交織。
她理不清,只覺得心口悶得厲害,比在村子裏挨餓受凍時還要難受。
——
值房內,炭火依舊燒得旺盛。
魏欽煩躁地扯着衣領走到盆架前,盯着銅盆裏清澈的冷水,猛地將整張臉埋了進去。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而來,試圖澆滅那莫名的躁動。
然而,那丫頭哭得通紅、蓄滿淚水的眼睛,卻如同烙印般,在他閉上眼時更加清晰地浮現。
她爲什麼哭?因爲那些人羞辱他?
荒謬至極!
他猛地抬頭,水珠順着臉頰滴落在曳撒前襟。水面上自己模糊而陰戾的倒影,眼神晦暗不明。
“小福子。”他聲音沙啞地喚道。
小福子應聲而入,垂手侍立。
“去打盆熱水來。”魏欽命令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小福子微微一愣,熱水?幹爹素來不喜這些,即便冬日盥洗也多用冷水。但他不敢多問,立刻應道:“是。”
很快,一盆冒着嫋嫋蒸汽的熱水被送了進來。
魏欽看着那盆熱水,眉頭緊鎖沉默了片刻,才極其不耐地揮揮手:“給她送去。”
小福子這下徹底愣住了:“……給明月姑娘?”
“難道給咱家?”
魏欽猛地抬眼,帶着被戳破心思的惱羞成怒,“讓她把臉擦幹淨!頂着一臉淚痕,是想讓滿院子的人都覺得咱家苛待了她不成?!”
“是!兒子這就送去!”小福子心頭一凜,不敢再有絲毫遲疑,連忙端起那盆熱水快步退了出去。
耳房的門被輕輕叩響時,明月還蜷縮在地上。
她嚇得一個激靈,慌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裙才開門。
“明月姑娘,”小福子將水盆遞給她,“幹爹吩咐,讓你用熱水敷敷臉。”
明月愣住了。
熱水?
在村子裏,只有冬天最冷的時候,養母才會燒一點點熱水給她擦臉,平日裏都是用井水的。
她接過沉甸甸的水盆,指尖傳來的溫暖讓她鼻子又是一酸。“謝……謝謝。”
“姑娘快些用吧。”小福子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明月將水盆放在小凳上,看着氤氳的熱氣,猶豫了一下,才將布巾浸入熱水中。
她仔細地擦着臉,尤其在他剛才用力擦拭過的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仿佛想借此撫平那殘留的觸感。
此時的值房內,魏欽坐在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捻着那串烏木佛珠,目光卻並未落在經卷上。
他在等。
果然,不過一刻鍾,小福子便回來復命:“幹爹,熱水送過去了,明月姑娘……正在用。”
魏欽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捻着佛珠的指尖卻微微放緩。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魏欽忽然放下佛珠,起身走到書案前。
“叫她過來。”他背對着小福子,聲音冷淡。
小福子心中微詫,卻不敢多言,只應道:“是。”
當明月再次被小福子帶到值房外時,她比白天更加惶恐。
她不知道魏欽爲什麼又叫她,是不是因爲白天在佛堂丟了人,要秋後算賬?
戰戰兢兢地走進值房,見魏欽正站在書案後,提筆寫着什麼。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沒抬,只冷聲道:“過來,磨墨。”
明月一怔,磨墨?
她不會啊。在村子裏,她連筆都沒見過。
但她不敢說不會,只得挪着小步子上前,看着那方漆黑的硯台和形狀奇怪的墨錠,她手足無措。
魏欽寫完一行字,擱下筆,抬眼見她呆呆地站着,眉頭一皺:“愣着做什麼?”
“我……我不會……”明月聲音細若蚊蚋,帶着哭腔。
她覺得自己真是笨透了,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夫君一定更覺得她是個沒用的累贅……
魏欽似乎早料到如此,嗤笑一聲,倒是沒再譏諷。他拿起墨錠,塞到她手裏,然後繞到她身後。
明月渾身一僵,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那股熟悉的冷檀香氣將她緊緊包裹。
他並未完全貼近,卻已讓她緊張得無法呼吸,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手臂從她身側繞過,冰冷的手指覆上她握着墨錠的手。
“看着。”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順時針,力道要勻。”
他握着她的手,帶動着墨錠在硯台裏緩緩劃圈。魏欽指尖冰涼,她的手卻因緊張而微微發熱。
明月屏住呼吸,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硯台上,看着他蒼白修長的手指如何引導着她的手。
但不知怎的,明月悄悄看向他的臉。
他…真好看啊。
比村裏姑娘們偷偷議論的那個最好看的書生還要白,還要精致。
只是那書生總是笑着,而魏公公的眉頭卻總是蹙着,嘴唇也總是抿得緊緊的,像是藏着化不開的冰。
可即便如此,這張臉還是像年畫上的神仙人物,讓她看着看着,就忘了呼吸。
就在這時,魏欽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猛地抬起眼簾。
四目相對。
明月嚇得趕緊低下頭,心髒狂跳,仿佛做賊被當場拿住了一般,臉頰也迅速燒了起來。
自己怎麼能盯着夫君看呢?雖然他不讓自己喊他夫君吧…不對不對話題扯遠了,他要是生氣了怎麼辦?
魏欽盯着她瞬間緋紅的耳根,眸色深了深,鬆開了手。
“自己試試。”他退開一步,語氣恢復了冷淡。
明月握着墨錠,學着他剛才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在硯台裏研磨。魏欽就站在一旁看着,沒有出聲指點,也沒有斥責。
值房裏只剩下墨錠與硯台摩擦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兩人清淺不一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魏欽忽然開口,打破了寂靜:“今晚,你就留在這裏。”
明月手一抖,墨錠差點脫手。
留……留在這裏?
她驚恐地抬頭看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和恐懼。
留在值房?和夫君在一個屋子裏過夜?這……這怎麼行!
是不是她剛才磨墨磨得不好,夫君要懲罰她?還是因爲白天在佛堂,她哭哭啼啼給他丟人了,所以他改變了主意,不想輕易放過她了?
無數可怕的猜測瞬間塞滿了她單純又膽小的腦子,讓她手腳冰涼。
魏欽對上她驚懼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慣有的、帶着惡意的嘲弄:“怎麼?怕咱家吃了你?”
他踱步到她面前,俯身,冰冷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放心,咱家對你那二兩肉沒興趣。”
“外間有張榻,你睡那裏。夜裏咱家若要茶水,你需隨時伺候。”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回內間,留下明月一個人站在那裏心亂如麻。
留在值房……睡在外間……
要是夜裏伺候茶水……萬一她睡得太沉沒聽見;或者手腳笨拙打翻了茶盞,惹惱了夫君……
明月簡直不敢想象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