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媽媽,這一次我聽話
我十八歲了,身高卻只有一米一。
爲了給我打進口增高針,爸爸跑長途疲勞駕駛,連人帶車翻下了懸崖。
靈堂上,媽媽抱着剛出生的弟弟,指着我的鼻子尖叫: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你就是個吸血的怪物!”
“你長的每一厘米,都是拿你爸的命換的!”
我跪在遺像前,手裏攥着那張騎在爸爸脖子上的照片,想去拉媽媽的手。
她卻一腳踢開我,崩潰大叫。
“別碰我!滾去死啊!看見你我就惡心!”
看着她懷裏健康紅潤的弟弟,我明白了,這個家不需要我這個累贅。
我爬上爸爸親手爲我做的高腳凳,推開了那扇還沒來得及裝防護網的窗戶。
風聲呼嘯,我閉眼跳下,以爲這就能把爸爸的命還給媽媽。
1
風聲在我耳邊只呼嘯了短短一瞬。
隨後是重物墜地沉悶的聲響,“砰”的一聲。
疼痛並沒有持續太久,而我感覺慢慢飄了起來。
我飄在半空,低頭看着自己。
我那只有一米一的身體,扭曲地躺在樓下花壇堆積的舊家具和枯草裏。
這裏是視線死角,樓上的人看不見。
五樓的窗戶還開着,那裏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媽媽沈玉的身影出現在窗前。
她剛給剛出生的弟弟顧安喂完奶。
聽到樓下的悶響,她皺着眉,那雙常年殺魚的手,煩躁地揮了揮面前的空氣。
“哪家缺德帶冒煙的又亂扔垃圾?嚇着我兒子,老娘把你祖墳刨了!”
她探出頭,但視線只在平視範圍內掃了一圈,根本沒有往下看一眼。
寒冷的風灌進屋裏,懷裏的弟弟哼唧了一聲。
媽媽立馬變臉,從潑婦變成了慈母,那是即使我沒生病前也不曾擁有過的溫柔。
“哎喲,安安不哭,媽媽這就關窗,凍不着咱大寶貝。”
她騰出一只手,抓住窗把手。
我就飄在窗外,離她的臉只有半米不到。
我想喊她,想告訴她:“媽媽,我在下面,我好疼。”
但我發不出聲音。
我就這麼看着她,狠狠地把窗戶拉了回來。
“咔噠”。
窗鎖扣上了。
她親手關上了我跳下去的窗戶,也關上了我向這個世界求救的最後一條通道。
房間裏透出的暖黃色燈光,而我的屍體在樓下的寒風中,一點點變硬。
天色漸黑,晚飯時間到了。
廚房裏飄出了紅燒肉的香味。
那是爸爸生前最拿手的菜,也是我最愛吃的。
以前爸爸在的時候,總會把最肥瘦相間的那塊夾給我,說:“念念多吃點,吃了就能長高了。”
那時候媽媽會翻白眼,但不會攔着。
現在,爸爸不在了。
我像往常一樣,下意識地飄向餐桌。
媽媽端着盤子出來。今天是爸爸的頭七。
她在桌上擺了三副碗筷,一副給爸爸,一副給自己,一副給還不會吃飯的弟弟。
沒有我的。
她解下圍裙,對着我緊閉的房門大喊:
“顧念!吃飯了!還要老娘八抬大轎去請你嗎?”
房間裏當然沒人回應。
媽媽等了三秒,耐心耗盡。
“行,你有種!學會跟老娘玩絕食了是吧?”
她冷笑一聲,那是極度厭惡後的嘲諷:
“跟你那個死鬼爹一個德行,矯情!不想吃就永遠別吃!慣得你全是毛病!”
她端起電飯煲,鏟了一大碗本來屬於我的白米飯,又把那盤紅燒肉倒進去一半。
我以爲她是想給我留着。
結果,她轉身走向垃圾桶,手腕一翻。
譁啦。
油亮的紅燒肉混合着白米飯,全部倒進了那是滿是魚腥臭味和爛菜葉的垃圾桶裏。
“寧可喂狗,也不喂白眼狼。”
她坐回桌邊,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嚼得咬牙切齒。
我就飄在垃圾桶旁邊,看着那碗飯。
我其實很餓。
爲了省錢,我在學校已經三天沒吃午飯了,胃裏全是酸水。
但我再也吃不到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準備去菜市場殺魚。
爲了給弟弟攢以後上大學、娶媳婦的錢,她一天都不敢歇。
她給姑姑顧紅打了個電話。
“紅姐,過來幫我看半天孩子。那死丫頭不知道死哪去了,屋裏沒人。”
半小時後,姑姑嗑着瓜子進了門。
一進門,這女人就開始四處打量。
“嫂子,不是我說你,顧念那丫頭都十八了,雖然個子小,但心思可不少。”
姑姑吐掉瓜子皮,正好吐在爸爸的遺像前,她也不在意。
“我看呐,她肯定是跑出去野了。要麼就是去誰家哭窮賣慘,說你虐待殘疾人呢。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走了正好,清淨!”
媽媽一邊給弟弟換尿布,一邊聽着這些話。
如果是以前,爸爸還在,一定會把姑姑趕出去。
但現在,媽媽心裏的防線早就崩了。
她咬着牙,手上的動作重得讓弟弟哇哇大哭。
“她敢!她那兩條短腿能跑到哪去?就算死在外面,也別想讓我給她收屍!”
我在半空中看着姑姑。
那天,就是她在媽媽耳邊吹風,說我是討債鬼,說爸爸是爲了給我掙藥費才出的車禍。
也是她,一直攛掇媽媽把我的房間騰出來,給她的孫子做遊戲房,或者給弟弟將來住。
果然,姑姑看了一眼我緊閉的房門,眼珠子一轉。
“嫂子,你看這安安一天天大了,那丫頭的房間向陽,光線好。反正她也不回來,不如......”
媽媽猶豫了一瞬。
她看了一眼弟弟擁擠的小床,又看了看那扇門。
那是爸爸親手給我刷的粉色油漆,雖然現在已經斑駁了。
“收拾了吧。”
媽媽冷冷地說,
“反正她也不配住這麼好的屋。”
兩個女人沖進了我的房間。
把我的書包、課本、還有那雙因爲腳小只能穿童碼的鞋子,統統掃進蛇皮袋。
“這衣服都舊成這樣了,扔了扔了!”
“這書有什麼用?看再多書也是個殘廢!”
姑姑一邊扔,一邊罵罵咧咧。
突然,媽媽的手停住了。
她在枕頭底下,翻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唯一一張全家福。
照片上,我五歲,雖然只有同齡人兩歲高,但騎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媽媽站在旁邊,那時候她還沒這麼凶,嘴角帶着笑,手裏拿着給我買的棉花糖。
我飄過去,想伸手去摸那張照片。
那是我的命根子。
媽媽盯着照片看了兩秒,眼眶突然紅了。
那一瞬間,我以爲她想起了我,想起了我們曾經也是個家。
“嫂子,留這晦氣東西幹嘛?就是這丫頭克的建國!”姑姑在旁邊尖叫。
媽媽臉上的那絲懷念變得猙獰,那是極度痛苦轉化成的恨意。
“看見就煩!都是你害死了建國!如果你不生病,如果你能長高,你爸怎麼會死!”
她把照片狠狠揉成一團,連同那些垃圾,一起扔進了發黴的雜物箱。
“拿走!都拿走!別在這個家裏礙我的眼!”
我的房間空了。
我的痕跡被抹去了。
我的存在,正在被我的親生母親和姑姑,物理意義上地從這個家裏清除。
3
下午,媽媽在菜市場殺魚。
那個環境又腥又臭,滿地都是黑色的污水和魚內髒。
她穿着沾滿血污的膠皮圍裙,手起刀落,剁掉魚頭,刮掉魚鱗。
每一刀都帶着狠勁,像是在發泄所有的情緒。
“老板娘,來條黑魚,片薄點!”
“好嘞!”
媽媽熟練地幹活,臉上掛着那種市井小販特有的笑。
就在這時,一陣警笛聲隱約從遠處傳來。
我飄在媽媽頭頂,我知道,那是來找我的。
我的屍體在花壇裏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被一個路過的拾荒老太太發現了。
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在我的口袋裏找到了那張已經過塑的學生證。
媽媽的手機響了。
媽媽正忙着給顧客稱重,滿手魚血,不耐煩地用肩膀夾住手機。
“誰啊?有屁快放,忙着呢!”
電話那頭,年輕的警察愣了一下,語氣嚴肅:“你好,請問是沈玉女士嗎?我是城南派出所的......”
“派出所?”
媽媽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眼神變得更加凶狠。
她下意識地以爲,是我又在學校惹事了,或者是老師又要告狀,說我在學校被人欺負了要請家長。
又或者是詐騙電話。
“是不是顧念那個死丫頭?她又惹什麼禍了?”
媽媽把殺魚刀狠狠往案板上一剁,入木三分。
“我告訴你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她闖的禍讓她自己受着!別來煩我!”
警察在那頭急了:“女士,不是惹禍,是......”
“是什麼是!你們這些騙子我見多了!是不是還要說她出車禍了要打錢啊?”
媽媽的聲音尖銳得刺耳,周圍買菜的人都看了過來。
她覺得丟人,更覺得憤怒。
“你們找她爸去!她爸在地下呢!讓她也下去找她爸好了!死了才幹淨!”
“嘟——”
她直接掛斷了電話,順手拉黑了那個號碼。
“呸!晦氣!”
媽媽罵了一句,繼續殺魚。
我飄在空中,看着她那張憤怒的臉,心裏一片冰涼。
媽媽,你真的說對了。
我真的下去找爸爸了。
是你親口把我推下去的,現在,你又親口把我的死訊拒之門外。
晚上回到家,媽媽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她癱坐在沙發上,因爲常年勞作,她的腰椎間盤突出很嚴重。
她在抽屜裏翻找止痛藥。
翻着翻着,她的手碰到了一個生鏽的鐵皮餅幹盒。
她顫抖着打開盒子。
我飄過去看,裏面沒有錢,只有一張嶄新的繳費單。
那是進口增高針的繳費單,五萬塊。
日期是爸爸出事的前一天。
原來,雖然那天她在靈堂上罵我吸血,罵我是怪物,但她並沒有真的打算斷我的藥。
這錢是她偷偷去借的高利貸,加上賣了首飾湊的。
媽媽撫摸着那張單子,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砸在單子上,暈開了字跡。
“冤家......爲什麼你非要長高?爲什麼你不能就這樣活着?”
“我就想讓你像個正常人一樣......我有錯嗎?”
她抱着那個鐵盒子,蜷縮在沙發上,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想伸手抱她。
我想告訴她:媽媽,我不治了,我不要長高了,我只要爸爸媽媽。
我想幫她擦眼淚。
但下一秒,臥室裏傳來了弟弟的哭聲。
那是飢餓的哭聲。
媽媽抬起頭,胡亂抹了一把臉。
剛才的脆弱和溫情消失,眼神重新變得冷硬。
“算了。”
她把繳費單揉成一團,卻沒有扔,只是塞回了盒子最底層。
“省下來給安安買奶粉吧。反正打了也沒用,也是浪費錢。”
“顧念,這是你欠你弟弟的。”
她站起身,走向臥室去抱那個正常的孩子。
我在她身後,看着那張被揉皺的繳費單。
那是希望出現的一瞬間,又被現實狠狠掐滅。
我在她心裏,終究是可以被犧牲的選項。
只有死人,才不需要花錢。
4
第三天晚上,天降暴雪。
姑姑顧紅賴在家裏沒走,正坐在沙發上嗑瓜子,電視裏放着喧鬧的綜藝節目。
餐桌上擺着幾個涼菜和一瓶二鍋頭。
媽媽坐在對面,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只有醉了,她才能不那麼想爸爸,才能暫時忘掉那個不知所蹤的討債鬼。
“嫂子,這顧念都三天沒回來了。”
姑姑吐出一片瓜子皮,眼神閃爍,“這丫頭氣性也太大了。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
她是怕萬一真出事了,警察查到她把我的東西都扔了,會有麻煩。
媽媽冷着臉,眼神迷離,重重地把酒杯磕在桌子上。
“出事?禍害遺千年!她能出什麼事!”
“她就是在報復我!想讓我急?想讓我去求她回來?”
媽媽咬牙切齒,酒勁上頭,讓她把這幾天的壓抑全部轉化成了攻擊性。
“做夢!死在外面才好!我也好省點心!”
“咚!咚!咚!”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媽媽猛地站起來,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以爲是我回來了。
她以爲我是餓得受不了了,終於肯滾回來低頭認錯了。
她借着酒勁,沖到門口,並沒有第一時間開門,而是隔着門板,把這兩天的焦慮、恐懼、恨意,全部宣泄出來:
“顧念!你還有臉回來?!”
“你怎麼不死在外面!哪怕死得幹幹淨淨別讓人知道也行啊!”
“你爸爲了你連命都沒了,你爲什麼不去陪他!你爲什麼要活着折磨我!”
“你敲什麼門?啊?這個家不需要你這個怪物!滾!給我滾!”
門外的敲門聲停了。
我就站在那扇防盜門的外面,還有兩名警察,和一名提着勘察箱的法醫。
我也看着他們臉上那種震驚、同情、繼而轉爲憤怒的表情。
剛才媽媽隔着門罵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他們的耳朵裏。
年輕的警察握了握拳頭,想說什麼,被年長的警察按住了肩膀。
“開門。”年長的警察聲音低沉,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重,更決絕。
媽媽在門裏喘着粗氣,一把拉開了房門。
“我讓你滾你聽不懂是吧——”
她滿臉通紅,手裏還提着一只酒瓶,準備接着罵。
然而,映入她眼簾的,不是那個一米一的怪物女兒。
而是兩名制服筆挺的警察。
冷風灌入溫暖的室內,凍得媽媽打了個哆嗦,酒醒了一半。
“你們......”
年長的警察沒有廢話。
他舉起手中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舉到媽媽眼前。
袋子裏,是一張被揉皺的、邊緣已經磨損的、沾着幹涸暗紅色血跡的照片。
照片上,那個騎在爸爸脖子上的女孩,笑臉已經被血污遮住了一半。
那是媽媽親手扔掉,我又拼死撿回來的照片。
“沈玉女士,請節哀。”
“您的女兒顧念,於三天前高空墜亡。屍體剛剛在樓後綠化帶的清理死角被發現。”
媽媽的瞳孔劇烈收縮,僵在原地。
“什......什麼?”
警察並沒有停止,他看着這個剛才還在謾罵女兒去死的母親,眼神裏沒有溫度:
“另外,我們在發現受害者時,她的手心裏攥着這張照片。”
“她的手指已經僵硬,我們用了很大力氣才掰開。她的指甲裏全是泥土,說明她在落地後......可能還掙扎過想要爬回來。”
“但那扇窗戶,被人關上了。”
“啪——”
媽媽手裏的酒瓶滑落,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