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蝕》·第一卷·鏽蝕星辰
序章:光年之外的嘆息
第一節 星蝕元年:斷裂的弦
一、量子晨曦(星蝕前30年)
宇宙在人類眼中,曾經是溫順的。
至少在星蝕紀元之前,銀河標準歷2478年的那個清晨,當聯邦首席科學家艾倫·沃森站在“視界”空間站的觀景穹頂下,他仍然相信人類已經馴服了這片星辰大海。
“量子糾纏通訊網絡覆蓋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七。”他的助手,一個戴着單片數據流眼鏡的年輕人,用平靜的語調匯報着,“第七星區最後一個邊緣哨站,於標準時昨日二十三點完成接入。至此,聯邦疆域內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系,均已實現瞬時通訊。”
沃森沒有立刻回應。他伸出手,隔着高強度透明鋼,觸摸着外面流淌的星河。那些光點中,有三分之二是人類的世界——或者曾經是。
“即時物質傳輸通道呢?”他問。
“主幹網絡已完成百分之八十六。預計在五年內,從首都地球到最遠的開拓星系‘新彼岸’,旅行時間將從現在的三個月縮短至——”助手停頓了半秒,調取數據,“——四十七分鍾。誤差正負三秒。”
四十七分鍾。跨越一千二百光年。
沃森閉上了眼睛。在他的青年時代,那還是一場需要數代人接力才能完成的悲壯遠征。飛船載着冬眠的殖民者,像一枚枚射入虛無的箭,祈禱着百年後有後人能收到他們早已化爲白骨的問候。
而現在,量子傳輸技術讓這一切變成了走進一扇門,再從另一扇門走出來的日常通勤。
“完美。”他低聲說。
這個詞在他口中帶着某種宗教般的重量。是的,完美——人類用三千年的流血、探索、失敗與偶然的僥幸,終於編織出了一張籠罩已知宇宙的、完美的網。量子網絡是這張網的經緯,而站在網絡中央的,是地球母星,是聯邦議會,是井然有序、永恒進步的人類文明。
“但教授,”助手猶豫了一下,“關於‘星痕’現象的報告,第七研究所那邊——”
“共振異常而已。”沃森打斷他,“量子泡沫在宏觀尺度上的輕微漲落。告訴第七所,調整一下本地諧振頻率,加點阻尼。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轉身離開觀景台,白大褂的下擺劃過一塵不染的地板。在他身後,星河依舊璀璨,無數光點在人類織就的網絡中明滅、呼吸,如同一個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精密鍾表內部,那些完美咬合的齒輪。
沒有人注意到,在第七星區邊緣,那個剛剛接入網絡的哨站,傳輸測試完成後的第3.7秒,監控鏡頭捕捉到了一幀異常畫面:
星空,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星光增強或減弱,而是整個背景——那片深邃的黑暗本身——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拉扯”,出現了細微的、蛛網狀的裂紋。裂紋持續了零點零三秒,隨即消失。
系統將其標記爲“傳感器噪點”,自動歸檔。
那是星蝕的第一次嘆息。
微弱到無人聽見。
二、金絲鳥籠(星蝕前10年)
莉莉安·陳第一次聽說“舊科技”這個詞,是在她十歲的生日宴會上。
宴會地點在地球,上海懸浮區,第七十八層全景餐廳。窗外是流淌的黃浦江和如水晶森林般聳立的摩天樓群,磁懸浮車流如發光的溪水在樓宇間穿梭。室內,全息投影正在演繹她最愛的星際童話:勇敢的探險家駕駛飛船,在星雲間與巨大的太空鯨共舞。
“爸爸,爲什麼故事裏的飛船有那麼多按鈕和操縱杆?”莉莉安指着投影中布滿復雜儀表的艦橋,“我們的飛船,不是只要說出目的地就可以了嗎?”
她的父親,陳祁,聯邦資源分配委員會的高級官員,正在與一位客人交談。聞言,他微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技術了,寶貝。機械式操縱,神經接口直連,甚至還有——天哪——手動閥門和齒輪。”他語氣輕鬆,像是在說某種遠古的野蠻習俗,“你爺爺那輩人用的就是那些。笨重,低效,容易出錯。就像……就像用竹簡寫字一樣。”
坐在對面的客人,一位穿着舊式中山裝、袖口磨損嚴重的老者,輕輕咳嗽了一聲。
“也不盡然,陳委員。”老者的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有好好說話,“機械有機械的可靠。它壞的時候,你知道它壞了,也知道該怎麼修。現在的量子系統……”他頓了頓,“它要麼完美工作,要麼徹底沉默。而你永遠不知道,它沉默的那一刻,是爲什麼。”
陳祁的笑容淡了些。“周老,今天是小女的生日。咱們不談這些掃興的技術考古,好嗎?”他舉起酒杯,“爲了聯邦的進步,爲了下一代永遠不必回到那個需要親手擰螺絲的時代。”
玻璃杯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莉莉安卻看着那位姓周的老者。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了細小的疤痕和老繭,和她父親那雙白皙、修長、只在虛擬鍵盤上敲擊過的手完全不同。老者的目光與她對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懷念?還是警告?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莉莉安借口去露台透氣。她發現周老也站在那裏,仰頭望着被城市光華淹沒的星空。
“爺爺,”她小聲問,“您真的開過有按鈕的飛船嗎?”
老者低頭看她,臉上的嚴肅化開了些許。“開過。不止開過,還修過。在‘鏽蝕帶’,年輕人都不愛去的邊緣礦區。”
“那是什麼感覺?”
“感覺?”老者望向遠方,仿佛能穿透璀璨的城市燈火,看到宇宙深處那些昏暗的角落,“感覺就是……你和機器是一體的。它的每一次震動,每一聲喘息,你都聽得懂。它壞了,你的手能摸到是哪根管線斷了,哪個軸承碎了。你修好它,它載着你繼續飛。那種感覺……”
他尋找着詞匯,最終搖了搖頭。
“那種感覺,就像你養了一匹有脾氣的馬,而不是坐在一個會說話、但你不知道它在想什麼的金屬盒子裏。”
就在這時,城市的燈光——所有的燈光——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不是停電。是“熄滅”。仿佛有只巨手瞬間掐斷了光源。懸浮車僵在半空,全息廣告消散成像素塵埃,摩天樓的玻璃幕牆從絢爛變爲死寂的黑色。只有應急系統在零點幾秒後啓動,投下慘淡的紅色微光。
黑暗持續了三秒。
三秒後,一切恢復如常。燈光重新亮起,懸浮車流繼續穿梭,城市的心跳似乎毫無間斷。
餐廳裏傳來大人們的笑聲,似乎把這當作一次無關緊要的系統抖動。
但莉莉安看到,周老的手按在了露台的欄杆上,指節捏得發白。他盯着剛剛恢復的星空,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莉莉安後來才學會讀唇語。她回憶起那一幕,意識到老者說的是:
“開始了。”
那天晚上,聯邦全境發生了七百六十三起類似的“瞬時能源中斷”事件。持續時間從一秒到五秒不等。損失輕微:幾起交通事故(自動駕駛系統重啓時的判斷失誤),幾座空間站的生態循環系統短暫報警,還有一次差點釀成災難——一艘正在穿越小行星帶的貨運艦,導航系統黑屏了1.8秒。
調查委員會的結論是:“太陽風活動異常導致的量子網絡局部諧振失調”。報告厚達兩千頁,充滿了圖表、公式和概率分析。最終建議是:升級網絡緩沖協議,增加百分之五的冗餘帶寬。
報告被批準,撥款迅速到位。問題似乎解決了。
沒有人把這件事和“舊科技”聯系起來。畢竟,在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聯邦公民認知裏,“舊科技”屬於博物館和懷舊電影,屬於那些頑固不化、拒絕融入量子時代的老古董。它們是 quaint(古雅)的,甚至是 charming(迷人)的,但絕無可能是 relevant(相關)的。
除了極少數人。
比如,在“鏽蝕帶”深處,一個名叫“塔圖因-III”的垃圾星上,一個被稱爲“老瘸子”的廢棄機械回收商,在他的破爛倉庫裏,點亮了一盞真正的、需要燃燒化學燃料的汽燈。
他看着搖曳的火光,對着空蕩蕩的倉庫說:
“網開始破了。”
倉庫裏只有生鏽的機器殘骸。但若有第三個人在場,會覺得他並非自言自語。
像是在對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匯報。
三、邊緣的回響(星蝕前3年)
鏽蝕帶。
聯邦星圖上,這片區域被標注爲“第七星區邊緣未開發資源區”,附注小字寫着:不建議常規航行。但在穿梭於星間的走私者、拾荒者和逃亡者的黑話裏,它就叫“鏽蝕帶”——帝國的鏽,文明的蝕。
三百年前,人類星際帝國在此與未知的異星文明(官方記錄稱之爲“肅清對象”,民間傳說稱之爲“幽影族”)爆發了最後一場決戰。戰爭的結果沒有勝利者:帝國精銳艦隊與敵對方主力同歸於盡,留下了橫跨數十光年的、由破碎戰艦、行星殘骸和無法解釋的空間畸變構成的墳墓帶。
戰後,帝國崩潰,聯邦在廢墟上建立。新政權對這片充滿輻射、重力異常和帝國時代危險遺物的區域敬而遠之。官方勘探隊來過幾次,結論是“開發成本遠超預期收益”。於是,鏽蝕帶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但被遺忘不等於無人問津。
帝國的遺骸中,埋藏着量子時代之前的技術遺產:還能運轉的聚變核心、基於神經機械學的戰鬥義體、不依賴網絡的重力操控裝置……這些“舊科技”在聯邦境內是非法的,或是被嚴格管控的軍用技術,但在這裏,它們是硬通貨。
塔圖因-III是鏽蝕帶深處的一顆小行星。它沒有大氣層,表面覆蓋着灰色的塵埃和金屬殘片。三十年前,一艘滿載帝國時代機械廢料的運輸艦在此失事,艦體破碎,貨物散落在星球表面。自那以後,這裏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肮髒的、頑強的聚居點:鏽蝕鎮。
鎮子沒有市長,沒有警察,只有幾條不成文的規矩。最大的一條是:別問來歷。
老瘸子是鏽蝕鎮最早的定居者之一。沒人知道他真名,也沒人知道他瘸了哪條腿——他走路時那具舊式外骨骼總是發出均勻的吱嘎聲,看不出破綻。他經營着鎮上最大的“回收站”,其實就是一個用廢舊飛船外殼拼接而成的巨型倉庫,裏面堆滿了從鏽蝕帶各處扒拉回來的帝國機械殘骸。
他的生意很好。因爲星蝕現象——現在人們開始用這個詞了——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起初還是“瞬時能源中斷”,後來變成了“局部量子場塌縮”。範圍越來越大,持續時間越來越長。三個月前,第七星區首府“新杭州”空間站,經歷了整整三十分鍾的全面癱瘓:燈光熄滅,重力消失,空氣循環停止,所有量子設備——從通訊器到醫療艙——變成廢鐵。
恐慌第一次真正蔓延。
聯邦的應對是加大投入:更多的冗餘系統,更復雜的糾錯協議,更頻繁的網絡升級。但問題就像用勺子舀起漏船裏的水,這邊舀,那邊漏。
而鏽蝕鎮,這個本應受創最嚴重的地方——它太偏遠,太破舊,理應第一時間被量子網絡拋棄——卻表現出詭異的韌性。
因爲鏽蝕鎮從來就不依賴量子網絡。
老瘸子的倉庫裏,有一台還能工作的帝國時代淨水器,用的是機械過濾和化學沉澱;鎮子邊緣的溫室,靠的是聚光鏡和實體管道輸送的循環水;甚至通訊——他們用改裝過的帝國艦隊短波發射器,那種能在強電磁幹擾下傳遞摩斯電碼的老古董。
當聯邦的繁華世界因爲一次“星蝕波動”而陷入混亂時,鏽蝕鎮的汽燈依舊亮着,循環水依舊流淌,老瘸子依舊用他那雙布滿傷疤的手,修理着一台據說來自帝國禁衛軍軍團長的動力裝甲。
“這東西,”老瘸子對蹲在旁邊看的少年說,用扳手敲了敲裝甲的胸甲,發出沉悶的回響,“它的核心不是芯片,是‘結晶處理器’。”
少年十五六歲,頭發亂糟糟,臉上沾着油污,但眼睛很亮。他叫林燼,是鎮上的孤兒,老瘸子不怎麼說話的學生兼幫工。
“結晶……處理器?”林燼重復。這個詞他第一次聽說。
“嗯。帝國後期搞出來的東西。用特殊培養的神經細胞和硅基晶體融合生長,形成一種……半生物半機械的計算核心。”老瘸子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裝甲胸腔裏夾出一小塊暗紅色的、仿佛琥珀般的東西,約莫拇指大小,內部有細微的脈絡閃爍,“它不跑程序,它‘生長’邏輯。不需要外部網絡,自己就是一套完整的系統。能耗低,抗幹擾強——特別是抗那種能讓量子芯片燒掉的幹擾。”
林燼盯着那塊晶體。“那爲什麼聯邦不用這個?”
老瘸子笑了,那笑容裏沒什麼溫度。“爲什麼?因爲不可控,孩子。量子芯片,寫好的代碼,預設的邏輯,永遠聽話。但這種結晶處理器……”他把晶體舉到燈光下,“它是活的。會學習,會適應,甚至會……產生偏好。帝國用它來控制最高級的戰爭機器,後來發現,有些機器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然後呢?”
“然後帝國就沒了。”老瘸子把晶體放回裝甲,開始擰緊外殼螺絲,“有人說,最後那場仗,不是帝國和幽影族在打,是帝國的結晶AI和幽影族在打,人類只是夾在中間的……炮灰。”
倉庫裏安靜下來,只有工具碰撞的叮當聲。
林燼忽然問:“師父,星蝕……是不是專門沖量子網絡來的?”
老瘸子動作停了一瞬。“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每次星蝕,咱們這兒的老機器,反而更好使。”林燼指着倉庫角落一台正在低鳴的舊式發電機,“上次大波動,鎮口王嬸家的料理機(量子控溫的)燒了,但你這台老古董,轉得更歡了。還有短波電台,星蝕的時候信號特別清晰,像……像幹擾被清除了。”
老瘸子沒有立刻回答。他完成了最後的擰緊,從外骨骼的存儲格裏摸出一塊壓縮營養膏,掰了一半遞給林燼。
兩人沉默地吃着。營養膏的味道像鋸末和鐵鏽的混合物。
吃完後,老瘸子說:“明天,跟我去一趟‘墳場’。”
林燼抬頭。墳場是鏽蝕帶深處一個更危險的區域,據說是一艘帝國旗艦的墜毀點,周圍的空間畸變嚴重,連經驗最豐富的拾荒者都很少靠近。
“去幹嘛?”
“找點東西。”老瘸子看着倉庫外昏紅的天空——那是遠方星雲反射的恒星光,透過稀薄的人造大氣層後形成的色彩,“如果星蝕真的越來越厲害……咱們可能需要一點,真正保險的東西。”
那天夜裏,林燼夢見了一片星空。星空原本是整齊的網格狀,像聯邦宣傳片裏那樣完美。然後,網格開始扭曲,斷裂,從裂縫裏涌出暗紅色的、脈動着的“血管”一樣的東西。血管纏繞星辰,將光點逐個吞噬。
他在夢中聽到一個聲音,分不清男女,遙遠而清晰:
“網絡必須斷裂……囚籠必須打破……”
他驚醒了,渾身冷汗。
窗外,鏽蝕鎮的天空,一顆流星劃過。
不,不是流星。是某種人造物體的再入軌跡,燃燒着,歪歪扭扭地墜向星球另一側的荒漠。
林燼看了一眼老瘸子床鋪的方向。老人似乎睡得很沉,外骨骼放在床邊,指示燈規律地閃爍着微弱的綠光。
但林燼知道,老瘸子睡覺時,從來不會讓外骨骼的指示燈亮着。
四、墜落之物(星蝕前1天)
墜落在塔圖因-III荒漠裏的,是一艘“雨燕”級聯邦偵查艇。這種小型飛船通常用於邊境巡邏和快速偵察,特點是機動性高,配備先進的量子感應陣列和隱形塗層。
現在,它一點也不隱形了。
船體斷成三截,還在燃燒。隱形塗層在再入大氣層的高溫下剝落,露出底下銀灰色的金屬。船身有明顯的能量武器貫穿傷——不是鏽蝕帶常見的實體彈丸或激光,而是某種高能粒子束,燒熔的邊緣呈現出晶體化的光澤。
偵察艇的墜毀地點距離鏽蝕鎮大約八十公裏。沖擊波和火光在夜裏很顯眼,鎮上有不少人看到了。但鏽蝕鎮的規矩是:別管閒事,特別是聯邦的閒事。
除了老瘸子。
天還沒亮,他就把林燼叫醒,扔給他一套簡陋的防護服和呼吸面罩。“帶上工具包,大型切割器,還有醫療箱——如果還有活人的話。”
“師父,那是聯邦的船。”林燼一邊套防護服一邊說,“惹上他們……”
“那船是被打下來的。”老瘸子已經穿好了他的外骨骼,正往腰間掛工具帶,“能打下聯邦偵查艇的,要麼是其他聯邦的人——那更糟,說明上面有大秘密;要麼是鏽蝕帶裏我們不知道的勢力——那也糟,說明平衡要打破了。不管哪種,我們都得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開着一輛用舊坦克底盤改裝的履帶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駛向荒漠。車上沒有量子導航,只有老瘸子手繪的、標注着地磁異常點和輻射區的紙質地圖。林燼負責開車,老瘸子坐在副駕,膝蓋上放着一把老式的實彈步槍——不是能量武器,能量武器在鏽蝕帶靠不住。
太陽升起時,他們看到了殘骸。
現場比想象中更慘烈。偵查艇的中央段幾乎蒸發了,只剩下扭曲的龍骨。船尾插在沙地裏,還在冒煙。船頭相對完整,但舷窗全部破碎。
沒有屍體。或者說,沒有完整的屍體。
林燼在船頭外側找到了一條斷臂,還穿着聯邦海軍軍官的制服袖口,肩章上有一顆銀星——少校。斷臂的截面很整齊,像是被極其鋒利的能量刃瞬間切斷。手指緊緊攥着,掰開後,掌心是一塊數據水晶,但已經碎裂了。
“師父,這裏!”林燼喊道。
老瘸子走過來,蹲下檢查斷臂。“切割傷。高頻粒子刃,帝國禁衛軍的標準配置。”他皺眉,“但禁衛軍三百年前就死絕了。”
“也許是有人撿了他們的武器?”
“也許。”老瘸子站起來,看向船頭裂開的艙門,“進去看看。小心點。”
艙內一片狼藉。控制台燒焦了,全息屏幕碎裂,空氣中彌漫着臭氧和血肉燒焦的混合氣味。他們在駕駛座下找到了第二名乘員,已經死了,胸前有個碗口大的洞,邊緣碳化。
但第三名乘員——根據偵查艇標準編制,應該是駕駛員——不在艙內。
逃生艙彈射裝置被啓動了。
“有人逃出去了。”林燼說。
老瘸子沒回答。他正蹲在燒焦的控制台前,用一把螺絲刀撬開某個面板,露出下面糾纏的線纜和一塊焦黑的電路板。他盯着電路板看了幾秒,突然用螺絲刀戳向某個點。
電路板冒出一小股電火花。緊接着,整個控制台的殘骸裏,響起一陣斷斷續續的、扭曲的錄音:
“……重復……這裏是聯邦偵查艇‘先驅者’……遭遇不明攻擊……量子系統全面失效……切換到備用機械操控……攻擊者使用……帝國時代武器……他們自稱……‘遺產守護者’……”
錄音到這裏被劇烈的爆炸聲打斷,接着是喘息和雜音:
“……數據已加密發送……星蝕……不是自然現象……是武器……帝國留下的……最終保險……阻止它……必須阻止‘銜尾蛇’……”
“銜尾蛇?”林燼低聲問。
老瘸子的臉色在昏暗的艙內顯得異常凝重。他示意林燼別說話。
錄音繼續,聲音越來越虛弱:
“……保護……‘鑰匙’……不能落在……議會手裏……坐標……塔圖因-III……鏽蝕鎮……找……‘機械修士’……”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氣聲,然後錄音徹底終止。
艙內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裂縫的嗚咽聲。
“機械修士……”林燼看向老瘸子。
老人沉默着,從燒焦的控制台裏,挖出了一塊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屬片。那不是聯邦的制式零件,上面蝕刻着復雜的紋路——那紋路林燼認識,在老瘸子倉庫最深處的某個上鎖的箱子上見過。
帝國國徽。
“師父,”林燼的聲音有些幹澀,“他們說的‘鑰匙’……”
“不在船上。”老瘸子打斷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被逃生的人帶走了。而且,他們在找機械修士。”
“那……”
“先回去。”老瘸子走向艙門,腳步比來時沉重,“有些客人要來了。不速之客。”
他們離開殘骸,回到履帶車上。開出去幾公裏後,林燼忍不住回頭看。偵察艇的殘骸在清晨的陽光中像一具巨大的金屬骨架,冒着最後的青煙。
“師父,”他說,“星蝕是武器?帝國留下的?”
老瘸子看着前方起伏的沙丘,許久,才說:
“帝國滅亡前,最後一道命令,代號‘淨火’。如果帝國崩潰,如果繼承者偏離了‘守護人類本質’的道路,如果文明再次走上依賴外物、遺忘自身的歧途……那麼,‘淨火’將點燃。燒掉所有過於精致的網,讓一切回到……可以重新選擇的地步。”
“星蝕就是‘淨火’?”
“也許是開始。”老瘸子說,“錄音裏提到了‘銜尾蛇’。那是傳說中帝國最宏大的工程,一個能覆蓋整個已知宇宙的……重置裝置。我一直以爲那是神話。”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
“但如果星蝕真的是‘淨火’的前兆,如果‘銜尾蛇’真的存在……那麼,剛才那艘船上的人,他們想保護的‘鑰匙’,可能就是啓動或停止它的關鍵。”
“那我們該怎麼辦?”
老瘸子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看向天空。塔圖因-III的天空永遠是渾濁的橙紅色,但此刻,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似乎有極細微的、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波紋劃過蒼穹。
像是平靜水面上投入了一顆石子。
又像是……
一張巨網,被輕輕扯動了一下。
“回家,”老瘸子最後說,“把倉庫地下室的東西準備好。然後,等。”
“等什麼?”
“等那個帶着‘鑰匙’的人找上門。”老瘸子閉上眼睛,“或者,等那些自稱‘遺產守護者’的殺手,先找到我們。”
履帶車在荒漠上顛簸前行,車後揚起長長的塵土。
在他們看不見的軌道上,三艘沒有任何標識、外形如剃刀般鋒利的黑色飛船,正悄然進入塔圖因-III的臨近空間。它們的船體上,蝕刻着與老瘸子手中金屬片同樣的紋路。
而在更遙遠的深空,聯邦第七艦隊的旗艦“不屈號”上,一場緊急會議剛剛結束。
會議記錄的最後一行寫着:
“目標確認:塔圖因-III,鏽蝕鎮。回收‘鑰匙’,清除所有目擊者。授權使用‘淨化’級武力。”
“行動代號:沉默回聲。”
“倒計時:二十四小時。”
地平線上,塔圖因-III的兩顆小衛星緩緩升起,在渾濁的天空中投下暗淡的影子。
星蝕的第一次全面爆發,進入最後二十四小時倒計時。
而這一切的中心,那個名叫林燼的少年,還對此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師父的表情,是他十年來從未見過的嚴肅。
風暴要來了。
真正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