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圖因-III的白天,是從汽笛聲開始的。
林燼用枕頭捂住腦袋,但那仿佛金屬巨獸垂死嚎叫的聲音還是穿透了一切。他掙扎着坐起來,看着工裝褲上那個自己用不同顏色線縫成的歪扭笑臉——上周修懸浮摩托時留下的破洞“藝術品”。
“師父!能不能修修那破玩意兒!”他沖着隔壁吼,“它今天像在唱跑調的星際國歌!”
隔壁傳來老瘢子不緊不慢的敲打聲:“跑調才有效果。太悅耳了你會錯過前奏。”
“前奏?什麼前奏?”
“麻煩的前奏。”
林燼愣了愣,扒拉兩下睡亂的頭發,湊到窗邊向外看去。清晨的鏽蝕鎮籠罩在慣常的昏紅天光下,但鎮子西側的荒漠方向……似乎有煙柱。
“昨晚掉下來的東西?”他問。
“去洗臉。”老瘸子在隔壁說,“今天要見客人。”
“客人?咱們這兒除了收破爛的還有客人?”
“從天而降的那種。”
十分鍾後,林燼一邊啃着焦黑的合成蛋白餅,一邊盯着老瘸子從懷裏掏出的金屬片——印着帝國國徽的那枚。
“地下室,蜂巢。”老瘸子簡短地說,“啓動它。”
蜂巢啓動的過程依然讓林燼屏息——金屬片插入,三閘刀拉下,古老的誓言在空氣中回響。當數百個六邊形單元亮起藍光、發出低沉和聲時,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師父,你每次念那個‘機械修士卡勒斯·楊’的時候,聲音都像變了個人。”林燼湊近全息界面,“話說你本名真叫這個?卡勒斯·楊?聽起來像某個三流太空歌劇的主角。”
“專心。”老瘸子輸入檢索詞:“銜尾蛇”。
文件展開,古老文字在屏幕上流淌。林燼摸着下巴讀完關於“文明重啓”的部分,表情難得正經了幾秒。
“所以星蝕不是攻擊,是……宇宙級別的彈窗警告?‘檢測到您的文明運行異常,建議立即修復’?”
“更像個逐漸收緊的絞索。”老瘸子說,“檢索‘鑰匙’信息。”
蜂巢嗡鳴,十分鍾後給出答復:
“鑰匙信息:權限不足。需‘機械修士’及‘血脈繼承者’雙重認證。”
“血脈繼承者?”林燼眨眨眼,“什麼血脈?帝國皇室?可帝國都滅了三百年——”
爆炸聲打斷了他的話。
整個地下室震動,灰塵簌簌落下。真正的警報聲這次響徹全鎮。
他們沖上地面時,鎮子已經亂成一團。
三艘黑色剃刀狀飛船懸停在鎮子上空,靜默如三把抵在咽喉的刀。其中一艘的炮口還在冒煙——鎮口的通訊塔只剩半截殘骸在燃燒。
“遺產守護者。”老瘸子低聲說,手已經摸向牆邊的實彈步槍。
林燼的目光卻被另一個方向吸引:鎮西荒漠邊緣,一個踉蹌的身影正跌跌撞撞跑來。那人穿着破爛的聯邦飛行員抗壓服,頭盔不見了,露出一頭在陽光下異常顯眼的銀白色短發……
是個年輕男人。
他跑幾步就摔一跤,爬起來繼續跑,動作笨拙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身後黑色飛船的炮口已經重新蓄能,光芒刺眼。
“那就是‘鑰匙’?”林燼問。
“或者帶鑰匙的人。”老瘸子已經舉起步槍,“呆在這兒,別——”
林燼又沖出去了。
依然是蛇皮走位的風格:跳過輪胎堆,鑽過卡車底盤,順手撿起半塊鐵板當盾牌。大腦快速計算:飛船蓄能3秒,男人距離掩體50米,以他那笨拙速度至少需要10秒。
不夠。
他從工裝褲側兜掏出那個自制的電磁幹擾裝置——電容器和導線拼湊的“玩具”,按下按鈕,朝着飛船傳感器陣列奮力扔去。
裝置在空中劃出弧線。
炮口光芒達到頂點。
銀發男人又摔倒了,這次摔得特別狼狽,整個人撲進沙裏。
幹擾裝置擊中飛船外殼,啪地碎裂,藍色電弧閃爍。
炮口光芒不穩定地抖動,瞄準系統紊亂。過載的能量在炮管內爆發——
轟!
小型爆炸,飛船搖晃拉升。
林燼沖到了男人身邊。他這才看清對方的臉:非常年輕,可能剛過二十,皮膚蒼白得不正常,像是很久沒曬過太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淡藍色的,此刻因爲驚恐瞪得極大,像某種受驚的小動物。
“還能走嗎?”林燼蹲下問。
男人盯着他,嘴唇發抖:“你……你是誰?”
“救你的人——雖然這個開場白確實老套得讓我自己都尷尬。”林燼試圖扶他起來,但男人右臂明顯不對勁,一碰就倒吸冷氣。
“手臂脫臼了?”林燼皺眉。
“大……大概。”男人聲音發顫,“別管我,他們想要我身上的東西,你帶着——”
“停。”林燼打斷他,同時抬頭看天——另外兩艘飛船開始下降,“這種台詞一說出來,咱倆死亡率直接飆升百分之五十。我叫林燼,你呢?”
“伊……伊森。”男人說,“伊森·懷特。聯邦科學院,三級技術員。”
“技術員?”林燼挑眉,“不是軍官?”
“我只是個數據分析員……”伊森的聲音越來越小。
林燼沒時間深究,一把將他背起來——輕得出奇,像背着一袋羽毛。
“抓緊了,伊森技術員。體驗一下鏽蝕鎮特快專遞,附帶顛簸服務和可能墜毀的刺激項目。”
他朝倉庫狂奔。背上的伊森沉默了幾秒,小聲說:
“你的幽默感……在這種時候顯得很奇怪。”
“謝謝,這是我爲數不多能免費提供的東西。”林燼跳過一道溝壑,“順便一問,你的頭發是天生的還是染的?在沙漠裏這麼顯眼,簡直是活靶子。”
“天……天生的。”伊森說,“家族遺傳。”
“哇哦,稀有品種。”
他們沖進倉庫時,老瘸子已經關上了厚重的金屬門。外面傳來能量武器轟擊的悶響。
安全了——暫時的。
林燼把伊森放在緩沖墊上,喘着粗氣抹汗。老瘸子蹲下來檢查傷勢,動作熟練地復位了脫臼的手臂,伊森疼得臉色發白但咬牙沒叫出聲。
“師父,介紹一下。”林燼說,“這位是伊森·懷特技術員,從天而降的麻煩。伊森,這是我師父老瘸子,鏽蝕鎮最不像好人的好人。”
老瘸子沒理會這介紹,盯着伊森:“蘇挽月少校呢?”
伊森的眼神黯淡下去:“少校她……她讓我先走。偵查艇被攻擊時,她啓動了逃生艙彈射程序,把我塞進一號艙,她自己留在艦橋拖延時間。她說……她說如果她能活下來,會去預定的匯合點。”
他顫抖着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用防水布包裹的金屬方塊——和之前描述的一樣。
“鑰匙在這裏。還有偵查艇最後記錄的數據……關於銜尾蛇第一個錨點的坐標。少校說,如果有人自稱‘機械修士’,就把這個交給他。”
老瘸子接過方塊,沉默了幾秒。
“所以你不是‘鑰匙’,你只是個信使。”
“我……我是少校的助理。”伊森低頭,“在科學院時我就跟着她做項目。這次偵查任務,她堅持要帶上我,說我的數據分析能力……”他聲音越來越小,“可能幫上忙。”
外面爆炸聲更近了。黑色飛船在逐屋搜查。
老瘸子站起來,走到牆邊拉開隱蔽蓋板:“倉庫下面有舊礦道,通鎮外。林燼,你帶伊森走。我去引開他們。”
“又來了又來了。”林燼嘆氣,“師父,你這犧牲戲碼真的老套。咱們能不能換個劇本?比如‘老謀深算的師父早就布下陷阱把敵人一網打盡’那種?”
“礦道裏有應急裝備和舊礦車。”老瘸子沒接茬,按下拉杆,地面鋼板滑開露出黑洞,“沿主道走三十公裏到廢棄升降井,那兒離逃生艙墜毀點不遠。”
林燼背好老瘸子扔來的背包,蹲在伊森面前:“上來吧,技術員。顧客體驗第二階段:黑暗礦道觀光,附帶顛簸和可能迷路的刺激項目。”
伊森趴到他背上,手臂環住他脖子時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師父,”林燼走到洞口回頭,“別死得太難看。墓碑我想好了:‘這裏躺着一個嘴硬心軟的老騙子,以及他該死的汽笛’。”
“滾蛋。”老瘸子笑罵,“記住,遇到敵人別硬拼。遇到聯邦部隊……就說你們是被脅迫的。”
鋼板在身後合攏,黑暗吞沒一切。
礦道裏只有呼吸聲和隱約的地面交火聲。
走了幾分鍾,伊森忽然小聲說:“你和你師父……感情很好。”
“還行吧。”林燼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他撿到我時我七歲,說我‘像塊還能用的廢鐵’。然後我就成了免費勞動力、試驗品和吐槽對象。”
“聽起來很艱苦。”
“哦,它艱苦得能當聯邦軍隊的訓練教材。”林燼說,聲音裏卻帶笑,“但你知道麼,伊森技術員?我在這個垃圾星活了十七年,每天修着同樣的破機器,看着同樣的鏽紅天空。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星辰大海,夢見去很遠的地方。”
他的聲音在礦道回蕩:
“現在,星辰大海自己砸下來了。雖然附帶殺手追捕套餐……但怎麼說呢?”
他側過頭,盡管黑暗中伊森看不見他的表情:
“總比一輩子修挖掘機強,對吧?”
伊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麼,林燼?你的思維方式……很特別。在這種絕境裏,大多數人會恐懼或絕望,你卻在……開玩笑。”
“恐懼和絕望又不會讓敵人消失。”林燼說,“但開玩笑能讓我自己好受點。再說了——”
他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黑暗中,傳來了金屬碰撞的聲音。
腳步聲。
林燼輕輕放下伊森,從背包裏摸出那把老式泵動霰彈槍。
“待在這兒別動。”他低聲說,舉起槍。
一個人影從拐角走出,手裏拿着發光棒。光芒照亮一張年輕疲憊的臉,穿着破爛的聯邦陸戰隊作戰服。
那人看到林燼和槍,愣了下,迅速舉起雙手:“別開槍!我是聯邦第七艦隊陸戰隊下士,陳七!我在找蘇挽月少校的助理——伊森·懷特!”
林燼沒放下槍:“證明。”
陳七扔來身份牌。林燼借着光檢查——是真的。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林燼槍口仍指着對方。
“逃生艙信標。”陳七說,“我在追蹤信號,遇到黑色飛船巡邏隊,被迫躲進礦道。聽到你們的動靜。”他的目光越過林燼看到伊森,“伊森技術員!你沒事!少校她——”
“少校讓我先走。”伊森聲音發顫,“陳下士,偵查艇的其他人……”
陳七表情黯淡:“艦長和副駕駛……沒逃出來。我是除了你之外唯一的幸存者。”
林燼終於放下了槍,但眼神依然審視:“你說你遇到了巡邏隊。怎麼活下來的?”
陳七苦笑:“跑得快。而且他們好像……沒真想殺我。更像在驅趕我往某個方向。”
“往礦道趕?”林燼皺眉。
“現在想來,是的。”陳七說,“他們可能想讓我和你們匯合,然後……一網打盡。”
話音剛落,礦道深處傳來更多腳步聲。
密集,沉重,帶着金屬碰撞回音。
不止一個人。
穿着動力裝甲。
林燼罵了句髒話,重新舉槍把伊森護在身後。
“師父說的對,”他低聲說,但語氣裏居然有笑意,“這顧客體驗,還真是……全套刺激。”
發光棒光芒之外,黑暗礦道中,數個紅色瞄準激光點亮起。
對準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