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道深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林燼端着霰彈槍,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只準備撲擊的幼狼。昏暗中,他側臉的線條繃得有些緊——那是十七歲少年特有的、介於青澀與硬朗之間的輪廓。工裝褲上那個用彩線縫成的歪扭笑臉,在偶爾掠過的發光棒餘光裏顯得格外扎眼。
伊森·懷特蜷縮在他身後的牆邊,銀白色的短發在黑暗中像一小片月光。這個年輕的技術員太瘦了,抗壓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露出的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瞳孔在恐懼中放大,像兩顆浸泡在冰水裏的玻璃珠。
陳七下士站在稍前的位置,側身對着林燼。他的臉在發光棒的光暈裏半明半暗——那是一張標準的聯邦軍人的臉:方下巴,剃得很短的深棕色頭發,鼻梁上有道新鮮的擦傷。但林燼注意到,陳七握槍的手勢過於標準了,標準得像是教科書插圖,連手指彎曲的角度都恰到好處。
“幾個人?”林燼低聲問,眼睛沒離開前方的黑暗。
“至少四個。”陳七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陸戰隊員特有的那種胸腔共鳴,“聽腳步聲,穿了‘獵犬’型輕量化動力甲。那種甲走路時髖關節有特定的金屬摩擦聲。”
“懂得挺多。”林燼瞥了他一眼。
“我在第七艦隊特種作戰部待過三個月。”陳七說,“訓練時穿過。”
紅色激光瞄準點在黑暗中晃動,越來越近。林燼能聽到動力甲伺服系統低沉的嗡鳴,還有呼吸面罩過濾後的、帶着金屬質感的喘息聲。
“伊森,”林燼頭也不回,“背包左側口袋,摸出三個圓柱形的小玩意兒,銀色外殼,上面有紅色條紋。”
伊森顫抖着手在背包裏摸索,掏出了林燼說的東西——三個手指粗細的金屬筒,每個筒身都蝕刻着精細的螺旋紋路。
“那是什麼?”陳七皺眉。
“老瘸子教的‘土制驚喜’。”林燼接過一個,用牙齒咬掉頂端的保險栓,“聲光震撼彈的窮酸版。效果只有正規軍品的三分之一,但勝在……嗯,勝在我做了十二個,壞了九個,這三個是勉強能用的。”
他說話的語氣輕鬆得像在介紹自己烤糊的餅幹。
“你要在這裏用?”陳七盯着狹窄的礦道,“沖擊波反彈回來會把我們自己也震聾!”
“所以才需要時機。”林燼把另外兩個扔給陳七,“等他們走到前面那個彎道——看見沒?礦道在那裏收窄,岩壁是天然的回音壁。你往左扔,我往右扔,往斜上方扔,讓沖擊波主要朝前擴散。”
“你學過戰術投擲?”
“我看過很多老掉牙的戰爭電影。”林燼咧嘴一笑,露出一顆稍微有點歪的側牙——那是他十二歲時爬廢棄信號塔摔的,“電影裏主角都這麼幹。”
陳七盯着他看了兩秒,然後低聲說:“你是個瘋子。”
“謝謝誇獎。”
腳步聲已近在咫尺。動力甲的紅外掃描光束開始掃過岩壁,在黑暗中切出銳利的光痕。
林燼深吸一口氣,手指輕輕搭在霰彈槍扳機上。他的指關節很分明,手背上縱橫着細細的傷疤——有焊接時的燙傷,有被金屬邊緣劃破的割傷,還有一次試圖維修老式聚變電池時留下的、像蜘蛛網般的放射狀灼痕。
這些手,本該在某個聯邦學校裏握着電子筆,或者在某個殖民星的溫室裏侍弄植物。但現在,它們握着一把三百年前就該進博物館的實彈武器,準備對抗來自更古老時代的殺手。
“準備。”林燼說。
伊森在身後屏住了呼吸。林燼能聽到他牙齒打顫的輕微磕碰聲——那聲音很輕,但在這個死寂的礦道裏清晰可辨。
四個穿着黑色動力甲的身影出現在彎道口。
那些甲胄的設計風格和林燼見過的任何聯邦裝備都不同:流線型,幾乎沒有任何外掛接口,表面是啞光的深黑,仿佛能吸收光線。頭盔是全覆蓋式的,面罩呈暗紅色,像凝固的血。他們移動時悄無聲息,動力甲的伺服系統經過了完美的消音處理。
“遺產守護者……”陳七低聲說。
領頭的守護者抬起手臂,手臂甲上彈出一把高周波刃,刃身在昏暗中發出低頻的嗡鳴。
“目標確認。”一個經過變聲器處理的、非男非女的聲音從頭盔裏傳出,“交出攜帶者,可留全屍。”
林燼笑了。
不是那種硬撐的笑,是真正被逗樂了的、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低笑。
“你們這些人啊,”他搖搖頭,動作幅度不大,但足夠讓工裝褲上那個笑臉圖案跟着晃了晃,“台詞能不能有點創意?‘交出什麼什麼可留全屍’——我七歲時看的廉價全息劇裏反派就這麼說。”
守護者沒再說話。四個身影同時啓動,動力甲爆發出驚人的加速度。
就是現在。
林燼和陳七幾乎同時擲出震撼彈。金屬筒在空中旋轉,劃出兩道銀亮的弧線,精準地落在彎道收窄處的兩側岩壁上。
沒有立刻爆炸——老瘸子教他做的這些玩意兒有短暫延遲,爲了讓投擲者有躲避時間。
三秒。
林燼一把抓住伊森的衣領,把他拽倒在地,自己撲上去護住。陳七則翻滾到另一側的凹陷處。
轟——!
不是一聲,是兩聲幾乎重疊的爆響。狹窄的礦道像一口被敲響的巨鍾,沖擊波在岩壁間反復折射、疊加。白光熾烈到能透過緊閉的眼皮灼傷視網膜,聲波則直接鑽進顱骨,攪動腦漿。
即使有所準備,林燼還是感覺五髒六腑都被震得移位了。耳朵裏灌滿了尖銳的鳴響,世界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只剩下自己心跳的沉重撞擊。
他撐起身體,晃了晃頭,試圖甩掉那股眩暈。眼前的景象在搖晃:四個守護者中有三個踉蹌後退,動力甲的系統顯然受到了幹擾,關節處冒出細小的電火花。但領頭的那個——他站得最靠後,受影響最小。
而且他正在恢復。
“跑!”林燼吼道,自己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拉起伊森——技術員的臉色慘白得像紙,鼻子裏流出一道細細的血線,顯然震撼彈對沒受過訓練的人效果更強烈。陳七已經爬起來,一邊開火掩護一邊後退。
霰彈槍的轟鳴在狹窄空間裏震耳欲聾。鉛彈打在動力甲上濺起火花,但除了最表面的塗層損傷,似乎造不成實質傷害。
“子彈沒用!”陳七喊。
“知道!”林燼邊跑邊從背包裏又摸出個東西——這次是個扁平的金屬盒,上面有裸露的電路和幾個搖搖欲墜的指示燈,“試試這個!”
他按下盒子上的按鈕,轉身朝追來的守護者扔去。
盒子在空中打開,彈出十幾根細長的金屬探針。落地瞬間,探針深深扎入地面,盒子本身則爆發出刺眼的藍色電弧。
電弧不是攻擊人的,而是沿着潮溼的礦道地面蔓延,像一張瞬間鋪開的電網。
三個守護者的動力甲踩上電網的瞬間,系統出現了明顯的停滯——雖然只有零點幾秒,但足夠林燼他們拉開距離。
“電磁脈沖地雷?”陳七邊跑邊回頭,“你怎麼會有——”
“自制的!”林燼拽着伊森拐進一條岔道,“老瘸子教我把舊反應堆的穩壓器拆了改裝!只能幹擾三秒!”
“夠了!”
三秒足夠他們沖進岔道深處。這條礦道更窄,岩頂低矮,成年人需要彎腰才能通過。但對穿着全副動力甲的守護者來說,這裏是死路——他們進不來。
沉重的撞擊聲從身後傳來,是守護者試圖強行闖入,但動力甲的肩甲卡在了岩壁之間。
林燼終於停下,撐着膝蓋大口喘氣。每吸一口氣,肺裏都火辣辣地疼。
伊森癱坐在地,銀發被汗水打溼,一綹綹貼在蒼白的額頭上。他用手背抹掉鼻血,手抖得厲害。
陳七靠在岩壁上,檢查彈匣:“他們暫時進不來,但會找別的路。或者直接炸開岩壁。”
“那就別讓他們有時間找。”林燼直起身,目光在昏暗的礦道裏掃視,“這條岔道……我記得老瘸子的地圖上標注過,通往一個舊通風井。如果井架還沒完全鏽蝕,我們能爬上去。”
“通風井通向哪兒?”
“地面。離鎮子五公裏左右,在一片風化岩區。”林燼從背包裏翻出那張手繪地圖——紙張已經泛黃,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上面的線條是老瘸子用某種耐久的礦物顏料畫的,在黑暗中居然能發出微弱的熒光。
陳七湊過來看地圖,發光棒的光暈照在他臉上。林燼這才注意到,這個下士的眉毛很濃,眉骨突出,在眼眶上方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的嘴唇很薄,此刻緊緊抿着,形成一道堅硬的線條。
“你的地圖很專業。”陳七說,“不像是……垃圾星修理工該有的東西。”
“我師父不是普通的修理工。”林燼卷起地圖,“走吧,邊走邊說。”
他們沿着岔道繼續前進。礦道越來越窄,岩壁上滲着冰冷的水珠,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鐵鏽和黴菌混合的氣味。
伊森走得很艱難,他的體能顯然很差,沒走幾步就開始喘。林燼放慢速度,時不時伸手扶他一把。
“謝……謝謝。”伊森小聲說,淡藍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像兩點微弱的星光。
“別客氣。”林燼說,“你要是累趴下了,我還得背你。而我的背剛剛已經抗議過了——它說今天的工作量嚴重超標。”
伊森勉強笑了笑,那笑容很脆弱,像陽光下的冰,隨時會化掉。
走了大約十分鍾,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不是人工光源,是自然光,從上方某個縫隙漏下來的。
“通風井到了。”林燼加快腳步。
井口比預想的更糟:鏽蝕的鐵梯只剩零星幾截還掛在井壁上,大部分已經脫落,掉在井底堆成一團扭曲的金屬。井壁是粗糙的岩石,有些地方長滿了滑膩的苔蘚。
井口離他們站的地方大約十五米高。一縷天光從井口斜射下來,在潮溼的空氣中形成一道朦朧的光柱,光柱裏飛舞着細微的塵埃。
“爬不上去。”陳七仰頭評估,“梯子壞了,井壁太滑,沒有專業裝備。”
林燼沒說話。他走到井底那堆廢鐵旁,蹲下,開始翻找。
“你在幹什麼?”伊森問。
“找點能用的。”林燼從鐵堆裏拽出一截還算完整的梯子橫梁,又撿起幾根鏽蝕但尚未斷裂的豎杆,“老瘸子教過我,在鏽蝕帶,沒有什麼東西是完全‘壞了’的,只有‘還沒找到新用途’的。”
他用隨身的多功能工具鉗——那也是老瘸子傳給他的,手柄上刻着帝國文字“堅韌”——開始拆卸、組合。手指在冰冷的金屬間靈活移動,那些舊傷疤在動作中拉伸、收縮,像某種古老的圖騰。
陳七和伊森看着他工作。
五分鍾後,林燼站了起來,手裏拿着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用梯子橫梁和豎杆拼成的三角形框架,框架底部綁着幾塊從背包裏取出的緩沖墊,框架頂部則用從動力服應急包裏找出的高強度纖維繩做了個簡易的繩套。
“這是什麼?”伊森眨眨眼。
“窮人的升降機。”林燼把框架靠在井壁,“陳下士,你體力最好,先爬。用這個框架當踏腳點,爬上去三米左右,把繩套套在那塊突出的岩石上——看見沒?然後踩着繩套借力,繼續往上。”
陳七盯着那簡陋的裝置看了兩秒:“你確定這玩意兒能撐住我的體重?”
“不確定。”林燼誠實地說,“所以如果你摔下來了,我會盡量接住——但提前說好,我可能接不住。”
陳七嘴角抽了抽,但還是接過了繩套。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攀爬。
過程比想象中順利。框架雖然簡陋,但足夠提供一個初始的推力。陳七的身手確實矯健,三米高度輕鬆上去,繩套精準地套住岩石凸起。他繼續向上,動作像一只岩壁上的蜥蜴。
兩分鍾後,他爬到了井口,探出頭:“安全!上來!”
“伊森,該你了。”林燼說。
技術員的臉更白了:“我……我不行的。我從來沒爬過——”
“今天就有很多第一次。”林燼把他推到框架前,“左腳踩這裏,右手抓這裏。別往下看,只看你頭頂上下一個可以抓的地方。陳七會在上面拉你。”
伊森的手指緊緊抓着冰冷的金屬,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他咬了咬牙,開始爬。
他爬得很慢,很笨拙,幾次差點滑脫。但陳七從上面垂下一截備用繩索,讓他抓住了借力。林燼在下面仰頭看着,隨時準備接應——雖然他知道,如果伊森真的從那個高度摔下來,接不接結果都差不多。
終於,伊森也爬到了井口,被陳七拉了上去。
輪到林燼了。
他先把背包扔上去,然後自己開始爬。和伊森的笨拙不同,他的動作有種粗糲的熟練——不是受過訓練的優雅,而是在垃圾堆裏爬上爬下找零件練出來的、帶着實用主義味道的敏捷。
爬到一半時,他忽然停住了。
下方礦道深處,傳來了動力甲伺服系統的嗡鳴。
守護者找到路了。
林燼加快速度,手腳並用向上攀。粗糙的岩壁磨破了他的手掌,血珠滲出來,在岩石上留下淡淡的紅痕。
當他終於抓住井口邊緣時,一只戴着黑色裝甲手套的手從下面伸出,抓住了他的腳踝。
力量大得驚人。
林燼悶哼一聲,感覺腳踝骨快要被捏碎了。他低頭,看見一個守護者已經爬到了框架的位置,正仰頭看着他,暗紅色的面罩在昏暗中像一只嗜血的眼睛。
“放手。”林燼咬牙說。
守護者當然沒放,反而開始往下拽。
林燼另一只腳狠狠蹬向對方的面罩——砰!金屬碰撞的悶響。守護者晃了晃,但手沒鬆。
陳七從井口探身,舉槍瞄準,但不敢開槍——角度太差,容易誤傷林燼。
林燼用那只自由的手在腰間摸索,摸到了多功能工具鉗。他把它從皮套裏拔出來,不是當工具用,而是當錘子——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守護者抓着他腳踝的手腕關節。
一下,兩下,三下。
工具鉗的尖端是特制的合金,能在帝國時代的裝甲板上刻字。雖然砸不穿動力甲,但連續的重擊讓關節處的伺服系統出現了短暫紊亂。
守護者的手指鬆了一絲。
就這一絲空隙。
林燼猛地抽腿,同時身體向上發力。陳七抓住他的手腕,死命往上拉。
他滾上井口地面的瞬間,守護者開始攀爬井壁——徒手,速度比他們快得多。
“跑!”陳七吼道。
但林燼沒跑。他跪在井口邊,從背包裏掏出最後一個自制裝置——這次是個圓柱形的金屬罐,罐身上用紅色顏料歪歪扭扭寫着“勿近”。
“你還有多少這種破爛?”陳七瞪大眼睛。
“最後一個了。”林燼拔掉罐子頂端的銷子,看了眼正在快速接近的守護者,然後把罐子丟進了井裏。
不是往下丟,是往井壁側面丟——罐子撞在岩石上彈開,正好落在守護者上方一米處。
罐子沒爆炸,而是噴出大量粘稠的、半透明的膠狀物。那些膠液迅速膨脹、固化,形成一團巨大的、蛛網般的障礙物,把整個井道封死了一大半。
守護者撞進膠網裏,動作立刻滯澀起來。他試圖用高周波刃切割,但膠體極具韌性,而且粘性極強,刀刃切進去就被黏住。
“速凝結構膠。”林燼喘着氣解釋,“修飛船裂縫用的。我加了點……改良配方,讓它在空氣中膨脹得更快。”
陳七盯着他,表情復雜:“你到底從你師父那兒學了些什麼?”
“學怎麼在垃圾堆裏活下去。”林燼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塵土,然後看向周圍。
他們站在一片風化岩區的中央。巨大的紅色岩柱像遠古巨人的骸骨般聳立在地平線上,地面是碎礫和沙土的混合物,風穿過岩柱時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天空是鏽蝕帶特有的昏紅色,兩輪小衛星——一大一小——懸在天頂,像一對黯淡的眼睛。
“現在去哪兒?”伊森小聲問。他的銀發在風中飄動,有幾縷沾在了滲血的嘴角邊。
林燼展開地圖,用手指比劃了一下方位:“西北方向,三公裏左右,有個舊信號站。帝國時代建的,早就廢棄了,但下面的掩體應該還能用。我們可以在那兒休整,等老瘸子的消息。”
“你師父會來找我們?”陳七問。
“會。”林燼收起地圖,語氣篤定,“他說了‘別死得太難看’。如果我就這麼死了,他會生氣——因爲他沒機會在我墓碑上刻更損的話了。”
他帶頭朝西北方向走去,腳步踩在礫石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工裝褲上那個笑臉圖案在昏紅天光下晃動着,像某種不合時宜的、頑強的樂觀。
陳七跟在他身後,槍口警惕地掃視四周。
伊森走在最後,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通風井的方向——膠網那邊已經沒了動靜,但誰都知道,那困不住守護者太久。
風更大了,卷起沙塵,在空中形成一道薄薄的、旋轉的帷幕。
遠方的地平線上,塔圖因-III的太陽正在西沉,把整個鏽蝕帶染成更深的、接近血液凝固後的暗紅色。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軌道高度,聯邦第七艦隊的旗艦“不屈號”,剛剛完成了最後一次躍遷校準。
艦橋上,一名肩章上有三顆銀星的中年軍官站在全景觀察窗前,看着下方那顆昏紅的星球。他有着和蘇挽月相似的深灰色眼睛,但眼神更冷,像凍結的湖面。
“地面部隊就位了?”他問,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就位了,慕容白將軍。”副官立正回答,“三個連的陸戰隊,攜帶重型裝備。遺產守護者的飛船已經撤離近地軌道,似乎在等待什麼。”
“等待鑰匙現身。”慕容白將軍說,手指輕輕敲擊着觀察窗的邊框,“通知地面部隊,改變行動代號。從‘沉默回聲’改爲……”
他頓了頓,說出兩個字:
“‘收割’。”
副官的眼神閃了閃:“將軍,那個指令意味着……”
“意味着不留活口,不清點戰果,不保留證據。”慕容白將軍轉身,走向指揮座,“鏽蝕鎮,以及鎮子周圍二十公裏範圍內所有生物體征,全部抹除。包括我們自己的偵察兵——如果他們還在裏面的話。”
“那陳七下士和伊森技術員……”
“陳七完成了他的任務:找到鑰匙攜帶者。”將軍坐下,調出全息戰術圖,“至於伊森·懷特……很遺憾,他在行動中殉職。連同那個垃圾星上的所有非法定居者,一起殉職。”
副官沉默了兩秒,然後立正:“是,將軍。”
命令被加密發送出去。
在地面上,林燼忽然打了個寒顫。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來路——鏽蝕鎮的方向。
“怎麼了?”陳七問。
“不知道。”林燼皺眉,“就是……突然覺得,咱們剛才逃出來的那個鎮子,好像已經死了。”
他說這話時,風吹起他額前汗溼的黑發,露出下面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第一次沒有了玩笑的神色,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屬於荒野生存者的警覺。
遠方,第一顆星在昏紅的天空中亮起。
那不是恒星。
是聯邦艦隊登陸艙,進入大氣層時摩擦燃燒產生的火光。
像一場沉默的、墜落的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