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消失在官道盡頭,揚起一路塵土。
玄苦站在涼亭外,望着遠方良久,才收回目光。他捻動佛珠的手比平時快了幾分,顯露出內心的不平靜。
“走吧。”老僧的聲音有些低沉,“去鎮上采買完東西,早些回山。”
喬峰應了聲“是”,背起竹簍跟上。師徒二人沿着山道繼續下行,誰都沒有再說話。但喬峰能感覺到,玄苦的心情並不輕鬆。
那個十四五歲的白衣少年,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少室山多年的寧靜。
與此同時,三裏外的官道上。
慕容復的馬車內,氣氛同樣凝重。
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視線。慕容復靠坐在軟墊上,臉上已無半點在涼亭時的溫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沉冷。
“公子。”坐在他對面的鄧百川沉聲道,“那少年……可有蹊蹺?”
慕容復沒有立刻回答。他閉目沉思片刻,才緩緩睜開眼:“你覺得呢?”
鄧百川沉吟道:“屬下觀察,那少年舉止沉穩得不似十五歲農家子。面對公子儀仗,不卑不亢;言談應對,滴水不漏。更關鍵的是——”他頓了頓,“他看公子的眼神,太過平靜,甚至帶着審視。這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山野少年該有的眼神。”
慕容復點頭:“還有呢?”
“他回答公子問題時,雖然極力掩飾,但偶爾還是會露出破綻。”鄧百川回憶道,“說到藥材時,他脫口說出‘陽坡’‘陰溼’這些術語,且說得極爲自然,顯然對此道熟悉。說到淝水之戰,他能一針見血指出‘各族混雜,人心不齊’,這見識已超過尋常少年。”
“不錯。”慕容復指尖輕叩小幾,“還有那枚玉佩。”
鄧百川神色一凜:“公子是懷疑……他認得那個‘燕’字?”
“未必認得,但一定看出了什麼。”慕容復眼中寒光一閃,“我故意將玉佩背面露出來,他目光落在那殘缺印記上時,瞳孔有刹那的收縮——雖然很快恢復平靜,但瞞不過我。”
車廂內陷入短暫沉默。
另一名隨從公冶乾開口道:“公子,要不要屬下去查查這喬峰的底細?”
慕容復看了他一眼:“你覺得該從何查起?”
公冶乾略作思索:“既然他是玄苦的弟子,自然先從少林寺和喬家村查起。他七歲拜師,至今八年,這期間所有與他有過接觸的人、發生過的事,都要查清楚。尤其是——”他頓了頓,“他是否與丐幫或其他江湖勢力有聯系。”
“丐幫?”慕容復眉梢微挑。
“公子可記得,去年我們南下時,曾聽人提起,丐幫近年來似乎在暗中推動一些‘改革’,據說與一個年輕的副幫主有關。”公冶乾道,“雖然名號未傳開,但江南一帶已有風聲。這喬峰若是丐幫暗中培養的人才,借少林玄苦之手調教,倒也說得通。”
慕容復緩緩點頭:“有道理。若他真是丐幫的人,那今日的一切異常就都解釋得通了。”他頓了頓,聲音轉冷,“但若不是丐幫呢?”
“那……就更值得深究了。”公冶乾沉聲道。
慕容復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鄧大哥,這件事交給你去辦。派人留在少室山一帶,仔細查清楚喬峰的一切——他每日做什麼,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練什麼功,一點細節都不要放過。”
“是。”鄧百川肅然應道。
“記住,要隱秘。”慕容復叮囑,“玄苦不是尋常僧人,少林寺更是藏龍臥虎。若被發現我們在調查他的弟子,恐生事端。”
“屬下明白。”
慕容復揮了揮手,鄧百川和公冶乾會意,退出車廂,翻身上馬。隊伍繼續前行,但氣氛已截然不同。
車廂內,慕容復獨自坐着,指尖無意識地在幾面上畫着什麼。
“喬峰……”他低聲自語,“你到底是誰?”
一個農家少年,卻有着超越年齡的沉穩與見識;一個少林俗家弟子,卻隱隱透出對天下大勢的認知;一個看似單純的山野小子,卻能在他慕容復的連番試探下滴水不漏。
這絕不可能。
慕容復自幼接受最嚴格的教導,文武雙全,見識遠超同齡人。他見過無數所謂“天才”“神童”,但沒有一個像喬峰這樣——那少年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特質,仿佛……站在更高處俯瞰一切。
這感覺讓慕容復很不舒服。
他生來就是慕容氏少主,背負着復興大燕的使命。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是天之驕子,是慕容氏數百年來最傑出的傳人。他也一直這樣認爲,直到今天,在那個簡陋的涼亭裏,看到一個農家少年用平靜的目光審視他。
那目光裏沒有敬畏,沒有羨慕,甚至沒有好奇。
只有平靜,和一種……評估?
慕容復握緊了拳,指節發白。
他絕不允許有人凌駕於他之上,尤其是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少年。
馬車顛簸前行,慕容復靠在軟墊上,閉目沉思。
復興大燕的道路漫長而艱難,他需要網羅天下英才,也需要掃除一切潛在的障礙。這個喬峰,若是人才,當收爲己用;若是障礙……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那就必須盡早清除。
少室山下,集鎮已隱約可見。
玄苦和喬峰走在官道上,沿途開始出現行人、車馬。鎮子不大,但因爲是少室山腳下,香客往來頻繁,倒也熱鬧。
“先去買燈油和鹽巴。”玄苦道,“再去書鋪看看筆墨。”
“是。”
兩人走進鎮子。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空氣中彌漫着香火味、食物味。
喬峰跟在玄苦身後,目光掃過四周。這是他八年來第一次真正置身於這個時代的市井之中,一切都很新鮮,但他更多是在觀察——觀察這個社會的運行細節。
“到了。”玄苦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下。
鋪子不大,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認得玄苦,連忙迎上來:“大師來了!快請進!”
玄苦合十行禮,說了要采買的東西。掌櫃麻利地準備,一邊打包一邊閒聊。
喬峰在一旁聽着,忽然開口:“掌櫃的,最近鎮上可有什麼生面孔?”
這話問得突然。掌櫃一愣:“這位小師父是……”
“這是貧僧的弟子。”玄苦道。
“哦哦,原來是大師的高徒。”掌櫃笑道,“生面孔嘛,鎮上天天有,都是來上香的香客。不過……”他想了想,“前幾日倒是來了一隊江南的商隊,說是要北上去開封府,在鎮上歇了兩天。那排場,嘖嘖,可氣派了。”
江南商隊?喬峰心中一動。
“他們可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問。
掌櫃撓撓頭:“特別嘛……就是護衛特別多,而且個個看着都會武功。領隊的是個半大孩子,看着也才十四五歲,但說話做事老練得很。哦對了,他們還打聽過少室山的情況,問得挺細的。”
玄苦和喬峰對視一眼。
是慕容復的人。
“他們問什麼了?”喬峰追問。
“就是問問山上有多少僧人,香火旺不旺,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物……”掌櫃笑道,“我說少室山是佛門聖地,高僧如雲,特別是玄苦大師您,德高望重……”
話沒說完,玄苦已皺起眉頭。
喬峰心中一沉。慕容復的人不僅來了,還提前做了調查。這絕不是偶然。
采買完東西,師徒二人走出雜貨鋪。玄苦臉色凝重,低聲道:“峰兒,你方才爲何問那些?”
喬峰如實道:“弟子覺得,那慕容公子行事周密,既然對我們起了興趣,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提前打聽鎮上情況,也是情理之中。”
玄苦沉默片刻,嘆道:“你心思縝密,是爲師多慮了。”他頓了頓,“不過此事確實蹊蹺。慕容氏遠在江南,突然北上,又對少林如此關注……恐怕所圖非小。”
“師父的意思是?”
“江湖傳言,慕容氏一直暗中積蓄力量,圖謀大事。”玄苦聲音壓得更低,“如今這位小公子親自北上,絕不只是遊歷那麼簡單。峰兒,這段時間你要多加小心,若無必要,少下山。”
“弟子明白。”
兩人又去了書鋪,買了筆墨紙硯。整個過程,喬峰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們。他幾次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卻始終沒有發現異常。
要麼是對方隱藏得太好,要麼……是他多心了。
但喬峰更傾向於前者。
采買完畢,日頭已偏西。玄苦看了看天色:“該回山了。”
兩人踏上歸途。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山道蜿蜒。
喬峰背着裝滿貨物的竹簍,腳步沉穩。但他的心思,卻已飛向遠方。
慕容復的出現,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激起了層層漣漪。這漣漪會擴散到何處,會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連他這個“先知”也無法完全預測。
因爲他已經改變了太多。
養父母活着,玄苦活着,阿朱的命運也必定會偏離……這些改變,是否會影響到慕容復的行動?是否會改變整個《天龍八部》的走向?
喬峰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今天起,他必須更加警惕,更加小心。慕容復這條線已經啓動,後續的沖突必然接踵而至。
而他,必須在那之前,積蓄足夠的力量。
夕陽沉入山巒,天色漸暗。
少室山的輪廓在暮色中巍然矗立。
但喬峰知道,山下的江湖,已經開始轉動。
而他,即將被卷入其中。
馬車內,慕容復睜開眼,對窗外低聲道:“告訴鄧百川,查的時候,特別注意這喬峰與丐幫的關聯。還有……查查他七歲之前的事。喬三槐之子?我看未必。”
車窗外傳來一聲低應。
慕容復捻着指尖,眼中閃爍着獵人般的光芒。
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