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經霜而紅,愈冷愈豔,更有風骨。”
慕容復的聲音在亭中輕輕落下,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漾開無聲的漣漪。
喬峰迎上那雙眸子,心中念頭飛轉。“楓”與“峰”同音,這看似隨意的文字遊戲,實則暗藏機鋒。慕容復在暗示什麼?是看出了他內在的堅韌,還是在試探他是否經歷過“風霜”?
“公子說笑了。”喬峰神色不變,語氣平和,“弟子粗人,擔不起這般雅喻。‘峰’字是父母所取,取其如山之穩、如峰之立,盼弟子能踏實做人罷了。”
他將一切歸爲父母的期望,合情合理。
慕容復笑了笑,不再糾纏於此,轉而道:“時辰確是不早,不過難得與大師和喬兄弟一晤,索性再多歇片刻。”他回頭吩咐鄧百川,“取茶具來,既然有山泉,何不烹茶清談?”
鄧百川應聲而去,從馬車中取出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又以銅壺取了淨心泉的泉水,在亭外石爐上烹煮。
玄苦捻動佛珠,目光在慕容復與喬峰之間輕輕掠過,終究沒有出聲。這位老僧已察覺出亭中暗涌的試探,但他選擇靜觀其變——他也想看看,自己這個看似平凡、實則深藏不露的徒兒,會如何應對。
水沸了,蒸汽嫋嫋。
慕容復親自動手,燙壺、置茶、沖泡,動作行雲流水,顯然是精於此道。他先將第一杯奉給玄苦:“大師請。”
“施主客氣。”
第二杯,他推到喬峰面前:“喬兄弟請。”
喬峰雙手接過:“謝公子。”
茶是上好的龍井,清香撲鼻。喬峰卻不急於品飲,而是先觀湯色,再聞其香,這才小口啜飲。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自然,卻讓慕容復眼中精光一閃。
“喬兄弟懂茶?”慕容復問。
“不懂。”喬峰搖頭,“只是見公子烹茶講究,想是雅事,便學着公子方才的樣子,莫要糟蹋了好茶。”
回答得謙遜,卻又隱約點出“我在觀察你”的事實。
慕容復笑容深了些:“喬兄弟悟性很高。”他輕啜一口茶,忽然道,“說起茶道,倒讓晚輩想起一樁舊聞。江南有茶商,欲將茶葉販往北方,卻屢遭邊境關卡盤剝,利潤微薄。後來他想了個法子——與契丹商隊合作,以物易物,繞開關卡,反而賺得盆滿鉢滿。”
他看向喬峰:“喬兄弟覺得,這茶商的做法如何?”
問題來了。這已不是閒談,而是對喬峰經濟觀念、乃至對宋遼關系的間接試探。
喬峰放下茶杯,思索片刻,方道:“弟子愚見,這茶商聰明,卻也危險。”
“哦?何以見得?”
“聰明在於,他看到了兩邊百姓都需要對方的東西——江南要皮毛馬匹,北方要茶葉絲綢。以物易物,各取所需,本是好事。”喬峰緩緩道,“危險在於,這是走私。若被官府拿住,輕則罰沒家產,重則性命不保。且這等私下交易,無契約爲憑,若遇黑吃黑,求告無門。”
慕容復目光微凝:“那依喬兄弟之見,該如何做才妥當?”
“弟子不知。”喬峰搖頭,“只是覺得,若朝廷能在邊境設一官市,讓兩邊商賈光明正大地交易,抽稅管理,既能充實國庫,又能減少走私,或許是個法子。”他頓了頓,“當然,這都是弟子胡思亂想,讓公子見笑了。”
亭中安靜了一瞬。
玄苦緩緩睜開半闔的眼,看向喬峰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深思。這番話,已遠遠超出一個十五歲農家少年的見識範疇。
慕容復卻是笑了,笑聲清朗:“好一個‘官市’!喬兄弟這番‘胡思亂想’,倒比許多朝中官員的‘正經主意’更有見地。”他話鋒一轉,“不過,設官市需要兩國朝廷首肯,宋遼敵對多年,此事談何容易?”
“所以需要有人去談。”喬峰平靜道,“總要有第一個人提出,總要有第一個人去嚐試。若人人都覺得‘談何容易’便不去做,那便永遠只能維持現狀——邊境沖突不斷,百姓受苦,走私猖獗,朝廷稅銀流失。”
這話說得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慕容復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他深深看了喬峰一眼,忽然問:“喬兄弟可曾讀過《戰國策》?”
“翻過幾頁,不太懂。”
“那喬兄弟可知‘合縱連橫’?”
喬峰心中警鈴再響。慕容復在將話題引向謀略、引向天下格局——這是對一個農家少年該談的話題嗎?
“略有耳聞。”喬峰謹慎答道,“蘇秦張儀之事,聽師父講故事時提過。”
“蘇秦合縱六國抗秦,張儀連橫破縱。”慕容復緩緩道,“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宋、遼、西夏、大理並立,像不像當年的戰國?”
玄苦忽然開口:“阿彌陀佛。施主,此言過了。”
這是明確的制止。談論天下格局,已觸及敏感邊界。
慕容復從善如流,合十道:“大師提醒的是,晚輩妄言了。”他轉向喬峰,笑容重新變得溫和,“只是覺得與喬兄弟談話有趣,不知不覺說多了,喬兄弟莫怪。”
“不敢。”喬峰低頭飲茶。
亭外,日頭又西斜了些,林間光影漸長。
慕容復忽然起身,走到亭邊,望着遠山疊翠,背對二人,聲音飄來:“喬兄弟,你相信天命嗎?”
喬峰心中一凜。
“弟子……不知。”他緩緩道,“佛說衆生平等,道講道法自然,似乎都不提‘天命’二字。”
“那命數呢?”慕容復轉身,目光如電,“有人生來爲農,有人生來爲商,有人生來……便背負着必須去完成的使命。這般命數,喬兄弟信嗎?”
喬峰沉默。
他知道慕容復在說什麼——復燕大業,那是慕容氏世代背負的“命數”。慕容復在試探,試探他是否理解這種“使命”,是否也有自己的“命數”。
良久,喬峰抬起頭,目光清澈:“弟子信也不信。”
“此話怎講?”
“信,是因爲人確實生而不同,際遇各異。不信,是因爲弟子覺得,路終究是自己走的。”喬峰緩緩道,“農人可勤耕致富,商人可誠信立業,便是背負使命之人,如何完成使命、走什麼樣的路,也總有選擇。”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些都是師父平日教誨的,弟子愚鈍,只能理解至此。”
又將一切推回玄苦。
慕容復盯着他,忽然大笑起來:“好!好一個‘路終究是自己走的’!”他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喬兄弟,今日一晤,實乃幸事。他日若有緣再見,定要好好討教。”
他話中“討教”二字,咬得稍重。
喬峰拱手:“公子言重了,弟子才疏學淺,當不起‘討教’二字。”
此時,一直沉默的玄苦終於開口:“時辰不早,峰兒,我們該啓程了。”
喬峰應聲起身,背起竹簍。
慕容復也起身:“既如此,晚輩也不多留了。”他拱手,“大師,喬兄弟,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慕容復走向馬車,鄧百川等四人緊隨。少年登上車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涼亭,目光在喬峰身上停留了一瞬,這才掀簾而入。
車隊緩緩啓動,蹄聲嘚嘚,車輪轆轆,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林道盡頭。
直到這時,玄苦才緩緩坐下,沉默良久。
“師父?”喬峰輕聲喚道。
玄苦抬眼看着喬峰,目光深邃:“峰兒,你今日表現,太過沉穩了。”
喬峰心中一凜:“弟子知錯。”
“錯?”玄苦搖頭,“你無錯。只是這世間,過慧易折,過顯易招災。你雖有意收斂,但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老僧捻動佛珠,聲音低緩,“那慕容復年紀雖小,眼力卻毒。他今日對你起了興趣,未必是好事。”
“弟子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玄苦目光凝重,“姑蘇慕容氏,世代以‘大燕皇族後裔’自居,家傳武學‘鬥轉星移’名動江湖,但更讓人在意的,是他們歷代從未忘懷復國之志。”他頓了頓,“方才那枚玉佩背面的殘缺印記,是半個‘燕’字。”
喬峰沉默。玄苦果然看出來了。
“這慕容復小小年紀,談吐見識已非凡俗。他今日句句機鋒,處處試探,尤其最後那番關於‘天命’‘命數’的話……”玄苦看着喬峰,目光深沉,“峰兒,你老實告訴爲師——你可是有什麼事,瞞着爲師?”
這話問得突然。喬峰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平靜:“弟子不敢。只是今日這位慕容公子確實奇怪,句句試探,弟子也只能小心應對。”
玄苦盯着他看了片刻,終是輕嘆一聲:“罷了。或許是爲師多慮了。”他起身,“走吧,該去鎮上了。今日之事,記在心裏便是,不必對外人言。”
“是,師父。”
兩人收拾東西,走出涼亭。
山風吹過,林葉沙沙,仿佛還回蕩着方才亭中那些暗藏機鋒的對話。
喬峰跟在玄苦身後,腳步沉穩,目光卻望向遠方山巒疊嶂。
他知道,從今天起,有些事不一樣了。慕容復已經注意到了他,這個未來將會因偏執而癲狂的對手,已經在他十五歲這一年,與他有了第一次交鋒。
而更讓他警惕的是,慕容復背後,還有那個更加深沉、更加危險的慕容博——那個在原著中導演了雁門關慘案,又潛伏少林三十年的幕後黑手。
山道蜿蜒向下,通往山腳的鎮集,也通往更加復雜難測的未來。
喬峰深吸一口氣,將思緒壓下。
路要一步一步走。現在,他只需要做一個沉穩的少林俗家弟子,一個普通的農家少年。
至於那些深藏的智慧、那些超越時代的理念、那些想要改變這個世界的野心……
它們會在合適的時機,悄然發芽。
就像山岩下的種子,靜待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