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銀色糖紙包裹的薄荷糖,被溫以寧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一個鋪着藍色絲絨的小木盒裏。
木盒原本是裝母親一枚舊針的,被她要來,成了自己的“寶貝箱”。除了這顆糖,裏面還有幾顆光滑的雨花石、一片金黃的銀杏葉書籤、幾枚造型別致的外國郵票,現在,又多了一樣最珍貴的藏品——一方折疊整齊的白色手帕。
手帕洗淨了,帶着陽光和皂角的清爽氣息,邊緣那個小小的銀色徽記暗紋依舊清晰。她不知道那代表什麼,只覺得好看,像某種神秘的符文。每次打開盒子,她都會先看看那顆糖,然後輕輕撫摸手帕柔軟的質地,腦海裏便會浮現出那個夏夜迷宮裏的微光、微涼的手掌,和那雙沉靜的眼睛。
“臨淵哥哥……”
她在心裏悄悄練習這個稱呼。宴會上再見到霍家人時,她曾鼓足勇氣,想上前正式道謝。但霍臨淵總是站在他父親霍錚身側稍後的位置,眉眼低垂,神情淡漠,周身仿佛籠着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她所有醞釀好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裏。大人們寒暄時,他的目光偶爾會掠過她,卻沒有任何停留,如同看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
那晚牽着她走出迷宮的男孩,和眼前這個疏離矜貴的霍家長孫,像是兩個人。
以寧有些失落,但並不氣餒。她開始留意所有關於霍家的消息,從父母偶爾的談話中,從報紙財經版不起眼的角落,從宴會間流傳的只言片語裏。她知道霍臨淵去了最好的私立中學,成績永遠名列前茅;知道他代表學校參加全國青少年馬術比賽拿了冠軍;知道他十五歲就被送往瑞士一所聞名遐邇卻低調至極的精英學院深造,據說那裏培養的都是未來的政商領袖。
他離她的常生活很遠,像一個活在傳說裏的人物。但他又似乎無處不在——以一種沉默的、影子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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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這種“影子”的存在,是在以寧十歲那年的馬術課上。
溫家爲培養女兒儀態,爲她聘請了專業的馬術教練,每周兩次課程。以寧喜歡馬,卻有些害怕。她騎的是一匹溫順的設特蘭小馬,名叫“雪花”。這天練習跨欄時,“雪花”不知爲何突然在欄杆前尥了個蹶子,以寧驚呼一聲,重心不穩,差點摔下來,幸虧緊緊抓住了馬鞍前的環。雖然沒受傷,但嚇得不輕,小臉煞白,抓着繮繩的手都在抖。
嚴厲的蘇格蘭裔教練麥克在一旁大聲呵斥,責備她重心不對,控馬不穩,語氣頗爲不耐。
以寧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既委屈又害怕,僵在馬背上不敢動。
就在這時,一陣平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以寧淚眼朦朧地望去,只見一匹通體漆黑、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馱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踱入練習場邊緣。是霍臨淵。
他大概是來溫家莊園拜訪(後來以寧才知道,那天霍錚與溫柏年有重要的商務會談),順路到了馬場。他穿着一身合體的黑色騎裝,身姿挺拔如鬆,與胯下駿馬渾然一體。十七歲的少年,身量已拔高許多,肩背寬闊,褪去了些許稚氣,輪廓越發深邃清晰,只是那股子沉靜到近乎冷冽的氣質,絲毫未變。
他沒有看以寧,目光落在有些氣急敗壞的麥克教練身上。
“麥克先生。”霍臨淵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天然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讓麥克的呵斥戛然而止。“這匹設特蘭馬的左前蹄鐵似乎有些鬆動,奔跑時着力不均,容易受驚。”他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另外,剛才那個高度,對於初學者和這匹馬的狀態來說,設置得略欠考慮。”
麥克愣了一下,臉色有些漲紅,想反駁,但面對霍臨淵平靜無波的眼神和那匹明顯價值不菲、訓練有素的黑色駿馬,氣勢先矮了三分。他悻悻地下馬,去檢查“雪花”的馬蹄。
霍臨淵這才將視線轉向還僵在馬背上的以寧。
以寧心跳得飛快,忘了哭,只呆呆地看着他。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策馬靠近,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黑色駿馬打了個響鼻,安靜地站着。
“下來。”他說,是對以寧說的。
以寧如夢初醒,手腳還有些發軟,笨拙地試圖下馬。霍臨淵靜靜看着,沒有幫忙的意思,直到她安全落地,才再次開口。
“怕了?”
以寧點點頭,又飛快地搖搖頭,小聲說:“有一點。”
霍臨淵沒再說什麼。他輕輕一夾馬腹,那匹黑馬便輕盈地小跑起來,繞到練習場的另一邊。那裏擺放着幾組更基礎的訓練障礙。
以寧看到,他控着那匹高大的黑馬,以一種舉重若輕的姿態,流暢而精準地完成了一系列基礎動作——慢步、快步、簡單的障礙繞行。他的動作簡潔高效,沒有一絲多餘,與馬匹的配合天衣無縫,仿佛人馬合一。那不僅僅是技術,更是一種從容不迫的控制力與自信。
他沒有表演任何花哨的高難度動作,只是將這些基礎做到極致。然後,他策馬回到以寧面前,勒停。
“控馬,重心穩是第一步。”他看着以寧,眼神裏沒有任何教導的意味,只是平靜地陳述,“害怕的時候,抓繮繩的手會更緊,身體會更僵,馬能感覺到。放鬆。”
他頓了頓,補充道:“今天先練平地慢步,鞏固感覺。障礙高度,讓教練從最低的開始。”
說完,他調轉馬頭,對檢查完馬蹄、臉色訕訕走回來的麥克教練略一點頭,“有勞。”然後,便策馬離開了練習場,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林蔭道盡頭。
自始至終,他沒有對以寧露出一個笑容,沒有一句溫和的安慰,甚至沒有問她是否受傷。他只是指出了問題所在,並做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示範。
以寧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林蔭道,心裏卻奇異地平靜下來。剛才的恐懼和委屈,被他那番簡潔的話和行雲流水的動作驅散了大半。她回想起他控馬時的姿態,那是一種絕對的掌控與安定感。
那天剩下的課程,她按照他說的,只練習最基礎的平地慢步,努力放鬆身體,感受馬匹的步伐。麥克教練也沒再提高要求,態度明顯收斂了許多。
離開馬場時,以寧回頭看了一眼。夕陽將練習場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她忽然覺得,那個沉默離去的黑色身影,像一道堅實的影子,在她害怕搖晃的時候,悄然出現,爲她短暫地撐住了一片安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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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關於數學。
以寧升入初中後,對數學頗爲頭疼,尤其是幾何,那些復雜的輔助線和空間想象讓她暈頭轉向。臨近一場重要的年級競賽,她壓力巨大,周末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對着一道道難題愁眉苦臉,草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
母親沈清婉心疼女兒,想給她請家教,卻被以寧拒絕——她有點倔強,覺得請家教是承認自己不行。
某個周下午,她正對着一道立體幾何題冥思苦想,幾乎要絕望時,管家陳伯敲門進來,手裏拿着一個素白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文件夾。
“小姐,剛才門房收到一份給您的文件,沒有署名。”陳伯將文件夾放在書桌上。
以寧疑惑地打開。裏面是厚厚一疊手寫的筆記紙。
紙張是質地優良的暗紋紙,上面的字跡清峻有力,鋒芒內斂,一絲不苟。筆記的內容,正是她最近倍感吃力的幾何專題,從最基礎的公理定理梳理,到典型例題的詳盡解析,再到各種疑難輔助線的添加思路和證明技巧的歸納總結。邏輯清晰,條理分明,深入淺出,甚至針對她作業和試卷中常犯的錯誤類型,做了特別的標注和提醒。
沒有署名,沒有落款。
以寧一頁頁翻看,心跳逐漸加快。這字跡……她雖然只見過寥寥幾次(比如霍家送來的正式節賀卡上,有時會有他謄寫的家族署名),但那種獨特的筋骨和冷冽的氣質,她印象極深。
是他。
一定是他。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她在爲數學發愁?還如此詳盡地整理了這些筆記?
以寧想起,上周的家庭聚會上,母親似乎隨口對霍伯母提過一句“以寧這孩子,別的還好,就是數學讓人心”,當時霍臨淵就在不遠處,低頭喝着茶,仿佛未曾聽見。
原來……他聽見了。
以寧緊緊攥着那疊筆記,紙張邊緣幾乎要被她捏皺。心裏涌上一股巨大的、混雜着驚喜、感動和難以言喻的悸動的暖流。他沒有當面說什麼,甚至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只是用這種方式,沉默地遞來了一攀爬的繩索。
那個下午,她拋開所有焦躁,沉下心來,對照着筆記,重新梳理知識點,一道道攻克難題。那些原本如同天書般的圖形和定理,在清晰無比的解析下,漸漸顯露出內在的邏輯和美感。
競賽結果出來,以寧破天荒地拿了一等獎。
慶功的家宴上,母親笑逐顏開,父親也難得地誇了她幾句。以寧接受着大家的祝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賓客席中那個安靜的身影。
霍臨淵坐在霍錚下首,正微微側耳聽着旁邊一位叔伯說話,臉上依舊是那副沉靜無波的表情。仿佛那疊改變了她困境的筆記,與他毫無關系。
以寧低下頭,嘴角卻悄悄彎起一個甜美的弧度。她知道,她不需要去道謝,也不需要去確認。有些關懷,就像影子,無聲無息,卻始終存在,在你需要光的時候,它可能沉默,卻永遠不會讓黑暗將你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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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也是最讓她刻骨銘心的一次,是她十三歲那年冬天,一場來勢洶洶的重感冒。
南城罕見的寒流來襲,以寧不慎中招,高燒不退,被連夜送進醫院。連續幾天,她都在昏沉與難受中度過,意識模糊時,只覺得渾身滾燙,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痛。
父母守在醫院,焦急萬分。某個深夜,她因爲咳嗽而短暫醒來,病房裏只開着一盞昏暗的壁燈,父母可能被醫生叫去談話了。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寒風呼嘯。
她感到口渴,想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卻沒什麼力氣。
就在這時,她恍惚看到病房門口,似乎有一道修長挺拔的影子,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走廊的光從他背後透過來,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臉,但那身影,她太熟悉了。
是霍臨淵。
他怎麼會在這裏?這麼晚了……
以寧想睜大眼睛看清楚,但高燒帶來的眩暈讓她視線模糊。她努力想發出一點聲音,卻只是引起一陣更劇烈的咳嗽。
門口的身影似乎動了一下,但並未進來。只是在那裏站了許久,久到以寧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她隱約感覺到,那道目光隔着門上的玻璃窗,落在她身上,沉沉的,帶着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復雜情緒,像是擔憂,又像是壓抑着的什麼。
然後,在她徹底陷入沉睡之前,那道身影悄然離開了,如同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第二天清晨,以寧的燒終於退了一些,人也清醒了不少。母親紅着眼睛喂她喝粥,心疼地說:“可算退燒了,昨晚真是嚇死媽媽了。”
以寧猶豫了一下,小聲問:“媽媽,昨天晚上……有人來看過我嗎?除了你和爸爸。”
沈清婉愣了一下,搖搖頭:“沒有啊,醫生護士倒是一直在。怎麼,以寧做夢了?”
“……嗯,可能吧。”以寧垂下眼睫,掩飾住眼底的疑惑。
是夢嗎?可那身影那麼真實,那沉默注視的感覺那麼清晰。
她讓母親幫她拉開一點窗簾。晨光熹微,窗外醫院花園的草坪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白霜。她的目光落在樓下住院部通往外界的側門通道上,那裏空無一人。
但她注意到,通道旁的長椅上,放着一個牛皮紙袋,看起來很新,不像是被人隨意丟棄的。
過了一會兒,清潔工過來,拿起紙袋看了看,裏面似乎是空的,便扔進了垃圾桶。
以寧的心,輕輕地悸動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霍伯母來家裏做客時提起,說臨淵那孩子,從小就性子獨,話少,但心細。有次家裏老傭人生病住院,他半夜從學校回來,知道後一聲不吭,自己開車去了醫院,也沒進病房,就在外面走廊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放下一袋營養品就走了。
當時以寧只覺得霍臨淵心地很好。現在,那個深夜門口沉默的身影,和樓下那個被丟棄的牛皮紙袋,莫名地在她腦海中聯系了起來。
一個荒謬卻又讓她心跳失序的猜測,悄悄生。
他沒有進來,沒有說一句話,甚至可能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曾來過。他只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悄然來到她的病房外,確認她是否安好,然後留下一個或許裝着慰問品的紙袋,再沉默地離開。
就像影子,只在最深的夜裏顯現,天亮便悄然隱去,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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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霍臨淵按照家族安排,前往瑞士那所神秘的精英學院,開始了長期的海外求學生涯。
送行宴很隆重,南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大半。以寧也去了,穿着一身淡藍色的連衣裙,站在父母身邊,遠遠地看着人群中心那個越發耀眼也越發疏離的少年。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身姿如鬆,接受着衆人的祝福和試探,言談舉止滴水不漏,沉穩得不像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只有偶爾,當他目光不經意掃過全場時,以寧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與熱鬧場面格格不入的寂然。
他就要去很遠的地方了。以寧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塊。
宴席間隙,她鼓足勇氣,穿過人群,走到他面前。周圍瞬間安靜了不少,許多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臨淵哥哥,”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祝你……一路順風,學業有成。”
霍臨淵低頭看她。幾年過去,以寧已經長高了許多,褪去了許多稚氣,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在他面前,依舊像個需要仰視的小妹妹。
他點了點頭,說了兩個字:“謝謝。”
語氣平淡,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
以寧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從手包裏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這個……送給你。是我自己做的。”
是一枚手工燒制的陶瓷印章,刻着一個變體的“淵”字,古樸雅致。她學了很長時間陶藝,失敗了很多次,才做出這枚最滿意的。
霍臨淵接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指尖在光滑冰涼的陶瓷表面停留了一瞬。
“很用心。”他評價道,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合上盒蓋的動作很小心。他將盒子遞給身後的隨從,“收好。”
以寧看着他的動作,心裏那點小小的失落被熨平了一些。至少,他沒有隨手放在一邊,或者拒絕。
“我會給你寫信的!”在他轉身要去應酬其他人之前,以寧忽然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執拗的勇氣。
霍臨淵腳步微頓,側過臉,深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裏似乎有什麼飛快地掠過,快得讓她抓不住。
然後,他極輕地頷首,說:“好。”
依舊是簡單的一個字。
但以寧的心,卻因爲這個“好”字,而雀躍起來。
霍臨淵離開後,以寧開始定期往瑞士寄明信片。有時是南城著名的風景,有時是她隨手拍的有趣照片,背面寫上寥寥數語,說說最近的生活,課業,或者只是簡單的問候。她不期待每封都有回信,這更像是一種習慣,一種無聲的維系。
出乎意料的是,霍臨淵幾乎每封都會回。回信通常很簡短,用詞精煉,寫在素雅的信箋上,字跡是一貫的清峻有力。內容不外乎“已收到,謝謝”、“注意安全”、“學業加油”,偶爾會提及瑞士的天氣或某本書。沒有多餘的情緒流露,沒有對她生活的追問,更像是一種禮貌的、程式化的回應。
但以寧依舊珍而重之地將每一封回信都收好,和她那個裝着薄荷糖和手帕的寶貝木盒放在一起。他的字跡,他提到的只言片語,對她而言,都是隔着千山萬水傳遞過來的、微弱的星光。
她知道,他就像天邊最遙遠也最亮的那顆星。她在地上仰望,而他沉默地懸掛於蒼穹,散發着清冷的光輝,偶爾,會因她小小的明信片,而投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弱的回應。
這就夠了。
對十三歲的溫以寧來說,能夠這樣遠遠地仰望,偶爾得到他一絲沉默的眷顧,便已是她青春期裏,最隱秘也最盛大的歡喜。
影子雖淡,卻始終伴隨着光的方向。而她,甘願做那個追逐光、也被影子溫柔覆蓋的人。
只是她還不懂,有些沉默,並非疏離;有些影子,並非無形。它們只是以另一種更沉重、更深刻的方式,在時光裏默默生長,等待着破土而出、纏繞共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