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壹號。
二十八樓。
清晨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厚重的紗簾。
斑駁地灑在深灰色的大床上。
葉明緩緩睜開了雙眼。
並沒有那種宿醉後的頭痛欲裂。
也沒有往裏那種即便睡着了也緊繃着神經的疲憊感。
這一覺。
睡得太沉了。
沉得讓他有些恍惚。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屏幕。
按亮。
屏幕上顯示的數字。
讓他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眸子裏。
閃過一絲錯愕。
八點三十五分。
葉明愣住了。
他盯着那個時間看了好幾秒。
仿佛不認識這幾個數字一樣。
要知道。
自從高中時期爲了考上好大學。
爲了改變命運。
他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起床背書刷題。
這個習慣。
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變成了雷打不動的生物鍾。
哪怕後來創業最艱難的時候。
哪怕後來成爲了身價百億的總裁。
哪怕前一天晚上應酬到凌晨三點。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
他的身體都會準時喚醒他。
這是一種自律。
也是一種由於極度缺乏安全感而產生的強迫症。
可今天。
那個像鬧鍾一樣精準的生物鍾。
失效了。
但他並沒有感到恐慌。
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像是卸下了背負了二十多年的千斤重擔。
渾身的骨頭縫裏。
都透着一股子舒坦勁兒。
是因爲那個爲了填補內心空缺而苦苦維系的婚禮。
終於取消了嗎？
是因爲那個一直對他予取予求、肆意踐踏他尊嚴的女人。
終於滾出他的生活了嗎？
或許是吧。
那種感覺。
就像是長期供養着一只吸血的水蛭。
突然有一天。
把這只水蛭狠狠地從身上扯了下來。
雖然傷口還在流血。
但那種生命力不再流失的感覺。
真的很好。
葉明深吸了一口氣。
想要伸個懶腰。
就在這時。
一股淡淡的香氣。
順着臥室門並未關嚴的縫隙。
悠悠地飄了進來。
那是……
葉明的鼻子動了動。
那是米粥熬得軟糯香甜的味道。
夾雜着一點點皮蛋的鹼味。
還有瘦肉的鮮香。
這是一種很市井。
很廉價。
但卻很要命的味道。
對於住在這個全天海市最頂級豪宅區的人來說。
這種味道是陌生的。
這裏只有高級咖啡豆研磨後的醇厚苦味。
只有西式早餐那種冷冰冰的精致感。
但這股味道。
卻像是一把鑰匙。
瞬間打開了葉明塵封已久的記憶大門。
那是小時候。
還在那個破舊的老房子裏。
媽媽在廚房忙碌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葉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肚子也不爭氣地發出了一聲輕響。
那是久違的飢餓感。
也是久違的渴望。
他掀開被子。
赤着腳踩在地板上。
地板有些涼。
但他的心。
卻是熱的。
甚至跳動得有些快。
他快步走到門口。
手放在門把手上。
竟然微微有些顫抖。
他在害怕。
害怕這一推門。
外面依舊是那個空蕩蕩的、冷冰冰的、像樣板間一樣毫無生氣的豪宅。
害怕剛才聞到的香味。
只是他太過渴望家庭溫暖而產生的幻覺。
“呼……”
葉明長出了一口氣。
穩了穩心神。
輕輕地。
推開了房門。
“咔噠”一聲輕響。
門開了。
客廳裏的光線。
比臥室要明亮得多。
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天海市壯闊的江景。
波光粼粼。
但葉明的目光。
本沒有在那價值連城的江景上停留哪怕一秒。
他的視線。
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一樣。
死死地定格在了開放式廚房的方向。
那裏。
煙火繚繞。
白色的水蒸氣從砂鍋裏升騰而起。
在晨光中變幻着形狀。
而在那團溫暖的白霧後面。
站着一個身影。
方星野。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家居服。
那是葉明以前讓助理買來備着。
卻從來沒人穿過的。
淡粉色的棉質睡衣。
有些寬鬆。
卻遮不住她那高挑曼妙的身段。
她的長發隨意地在腦後挽了一個鬆鬆垮垮的丸子頭。
幾縷碎發垂在白皙的脖頸間。
顯得有些慵懶。
又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溫婉。
她的腰間系着一條圍裙。
那是方雪從來不屑於觸碰的東西。
方雪只會穿着高定禮服。
坐在沙發上指揮保姆活。
或者嫌棄廚房的油煙會弄髒她的皮膚。
但此刻。
方星野就站在那裏。
手裏拿着一把湯勺。
輕輕地攪動着鍋裏的粥。
動作輕柔。
專注。
仿佛她正在做的。
不是一頓簡單的早飯。
而是一件稀世珍寶。
在離流理台不遠的地方。
放着兩把高腳凳。
兩個小小的身影。
正乖乖地坐在上面。
那是葉思明和葉忘憂。
這對雙胞胎姐妹。
穿着一模一樣的卡通睡衣。
像兩只粉雕玉琢的小糯米團子。
姐姐葉思明坐得很端正。
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
安安靜靜地看着媽媽忙碌的背影。
那雙酷似葉明的大眼睛裏。
透着一股子超越年齡的懂事和沉穩。
而早出生五分鍾的妹妹葉忘憂。
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她的小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
兩條肉乎乎的小短腿懸在半空。
一晃一晃的。
充滿着無盡的活力。
她一會看看鍋裏冒出的熱氣。
一會伸手去戳戳姐姐的胳膊。
嘴裏還嘟嘟囔囔的。
雖然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但看那饞貓一樣的小表情。
肯定是在問飯什麼時候好。
陽光灑在她們身上。
給這一大兩小三個背影。
鍍上了一層金茸茸的邊。
這一幕。
太美了。
美得像是一幅油畫。
美得有些不真實。
葉明就那樣站在走廊的盡頭。
赤着腳。
穿着睡衣。
像個傻子一樣。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眼眶。
不知不覺地溼潤了。
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酸澀得厲害。
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啊。
這就是他拼命賺錢。
拼命往上爬。
想要得到的終點啊。
不是冰冷的數字。
不是虛僞的奉承。
不是那個除了索取就是抱怨的未婚妻。
而是清晨的一碗熱粥。
是廚房裏忙碌的身影。
是孩子晃動的小腿。
是這種平淡到極點。
卻又珍貴到極點的煙火氣。
他曾經以爲。
這輩子自己是注定孤鸞煞星了。
父母早逝。
親緣淡薄。
哪怕有了錢。
也買不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可是現在。
這個家。
就這麼毫無征兆地。
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出現在了這個原本只有金錢味道的房子裏。
填滿了他那顆空洞了二十五年的心。
就在葉明看得出神的時候。
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
正在嚐味道的方星野。
動作微微一頓。
她放下湯勺。
轉過身來。
那張不施粉黛的俏臉上。
被熱氣蒸得有些紅撲撲的。
顯得格外嬌豔動人。
當她看到站在走廊口的葉明時。
並沒有像方雪那樣。
大驚小怪地指責他爲什麼不去洗漱。
也沒有抱怨自己做飯有多辛苦。
她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漂亮的月牙。
嘴角上揚。
露出了一個明媚到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
那種笑。
是發自內心的。
是看到了心愛之人的歡喜。
沒有任何的算計。
沒有任何的雜質。
“起啦？”
她的聲音很輕。
很柔。
帶着一絲晨起特有的沙啞。
卻好聽得讓人耳朵都要懷孕。
“昨晚睡得好嗎？”
她一邊說着。
一邊拿起流理台上的抹布。
擦了擦手。
動作自然得。
就像是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很多年。
就像是一對真正的老夫老妻。
“粥馬上就好了。”
“皮蛋瘦肉粥。”
“我嚐了嚐，味道還不錯。”
“你快去洗漱一下。”
“洗個手準備吃飯吧。”
隨着方星野的聲音落下。
坐在凳子上的兩個小團子。
也像是裝了雷達一樣。
齊刷刷地轉過頭來。
當看到葉明的那一瞬間。
兩個孩子的眼睛裏。
瞬間迸發出了驚人的光彩。
那是對父親的孺慕。
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
“爸爸！”
活潑好動的葉忘憂。
第一個叫出了聲。
聲音清脆響亮。
像是一只歡快的小百靈鳥。
她甚至想要從高腳凳上跳下來。
撲進葉明的懷裏。
但看了看那個有點高的高度。
又縮了縮脖子。
只能拼命地揮舞着小手。
“爸爸早安！”
“爸爸快來吃飯飯！”
“憂憂肚肚都餓扁啦！”
而一旁的姐姐葉思明。
雖然沒有妹妹那麼激動。
但那雙大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她有些靦腆地抿了抿嘴。
小手抓緊了衣角。
聲音軟糯糯的。
帶着一絲羞澀。
卻異常堅定。
“爸爸……”
“早。”
這一聲聲“爸爸”。
像是重錘一樣。
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葉明的心坎上。
將他心裏最後那一層堅冰。
徹底砸得粉碎。
葉明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微微發燙。
那是血液流速加快的感覺。
他張了張嘴。
想要回應。
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
“哎……”
過了好幾秒。
他才從喉嚨深處。
擠出了這個字。
聲音有些顫抖。
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更咽。
這種感覺。
太暖了。
暖得讓他想哭。
直到這一刻。
直到聽到孩子們的呼喚。
直到看到方星野那溫婉的笑容。
葉明才終於敢確信。
這一切。
都不是夢。
不是他在極度渴望下產生的幻覺。
那個四年前和他有過一夜溫存的女孩。
真的回來了。
帶着屬於他的骨肉。
帶着他缺失了二十五年的親情。
真的回到了他的身邊。
填滿了他空蕩蕩的生命。
那個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場景。
那個他看着別人家燈火通明時羨慕得發狂的畫面。
如今。
就真真切切地。
發生在他的眼前。
觸手可及。
葉明深吸了一口氣。
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將眼底那一抹溼潤了回去。
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態。
更不想破壞這美好得如同童話般的早晨。
他邁開步子。
朝着那個充滿了煙火氣的廚房走去。
每一步。
都走得無比堅定。
仿佛是在走向他的新生。
走到島台前。
看着眼前這一大兩小。
葉明的嘴角。
終於不受控制地。
揚起了一個大大的弧度。
那是他這麼多年來。
笑得最真誠。
最燦爛的一次。
“早。”
他看着方星野。
眼神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辛苦你了。”
方星野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她歪了歪頭。
俏皮地眨了眨眼。
“不辛苦。”
“爲你做飯。”
“我很開心。”
簡單的一句話。
再次讓葉明的心顫了顫。
以前。
他也曾無數次暗示過方雪。
希望早晨能吃到她做的一頓飯。
哪怕是煎個雞蛋也行。
可方雪是怎麼說的？
“葉明你有病吧？”
“我做的指甲好幾千呢，弄壞了你賠啊？”
“想吃早飯不會叫保姆啊？”
“或者讓你那個助理去買啊。”
“我是要嫁進豪門當闊太的，又不是來給你當煮飯婆的！”
兩相對比。
高下立判。
一個是把他當提款機的吸血鬼。
一個是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妻子。
葉明覺得自己以前真的是瞎了眼。
竟然把魚目當成了珍珠。
還視若珍寶地供了那麼多年。
好在。
老天爺終究是待他不薄。
在他即將跌入深淵的時候。
把真正的珍珠。
送回了他的手裏。
“爸爸！”
“抱抱！”
葉忘憂見爸爸走近了。
再也忍不住了。
張開兩只小手。
就要往葉明身上撲。
葉明連忙上前一步。
伸出有力的雙臂。
一把將這個軟綿綿的小團子抱進了懷裏。
小孩子的身體軟得不可思議。
帶着一股好聞的香味。
那種沉甸甸的分量。
讓葉明感覺無比的踏實。
“好。”
“爸爸抱。”
葉明在女兒那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胡茬扎得小丫頭咯咯直笑。
“咯咯咯……”
“爸爸壞！”
“扎人！”
葉忘憂一邊躲閃。
一邊用小手推着葉明的臉。
但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
葉明笑着把另一邊的葉思明也抱了起來。
一手一個。
這就是他的全世界。
“走咯。”
“洗手吃飯去咯。”
葉明抱着兩個女兒。
走向洗手台。
身後。
方星野看着父女三人打鬧的背影。
眼眶也微微有些發紅。
但臉上的幸福。
卻怎麼也藏不住。
她轉身。
盛好了粥。
擺好了碗筷。
陽光正好。
微風不燥。
這一刻的江景壹號。
不再是那座冰冷的豪宅。
而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
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