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是那種很長的西式島台。
台面是大理石的。
冰涼。
堅硬。
透着一股子生人勿進的高級感。
但此刻。
這上面擺着的。
卻是最家常不過的碗筷。
白瓷碗裏。
盛着熬得粘稠適中的皮蛋瘦肉粥。
切得細碎的小蔥花撒在上面。
翠綠翠綠的。
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旁邊還放着兩碟小鹹菜。
一碟是酸豆角炒肉沫。
一碟是簡簡單單的拍黃瓜。
都不是什麼珍饈美味。
甚至可以說。
這些東西出現在江景壹號的餐桌上。
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這卻是葉明這二十五年來。
覺得最豐盛的一頓早餐。
“快吃吧。”
方星野解下了圍裙。
坐在了葉明的對面。
她的臉頰還有些紅。
那是剛才在廚房忙活時被熱氣熏的。
也是因爲此時此刻。
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坐在一起的那種羞澀和幸福。
“好。”
葉明拿起勺子。
舀了一口粥。
送進嘴裏。
並沒有那種驚豔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味覺沖擊。
鹹淡適中。
米香濃鬱。
肉絲很嫩。
皮蛋很Q彈。
就是很普普通通的味道。
但葉明吃進嘴裏。
卻覺得這味道順着食道一路向下滑。
最後暖暖地熨帖在胃裏。
連帶着整個腔都跟着暖了起來。
“好吃嗎？”
方星野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兩只手絞在一起。
像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小學生。
“很久沒做了。”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葉明咽下口中的粥。
抬起頭。
看着那個滿眼都是自己的女孩。
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吃。”
“這是我吃過。”
“最好吃的粥。”
沒有任何誇張的成分。
這是實話。
因爲這粥裏。
加了一味叫做“家”的佐料。
方星野笑了。
眼睛彎成了月牙。
那是得到了肯定後的滿足。
“好吃就多吃點。”
“鍋裏還有呢。”
這時候。
旁邊傳來一陣“吸溜吸溜”的聲音。
葉明轉頭看去。
只見二女兒葉忘憂。
正抱着那個對她來說有點大的碗。
把整張小臉都埋了進去。
像只小豬一樣。
吃得那叫一個香。
白色的米粒沾在她的鼻尖上。
看起來滑稽又可愛。
而大女兒葉思明。
則是完全不同的畫風。
她拿着小勺子。
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
動作優雅得不像個四歲的孩子。
看到妹妹吃得滿臉都是。
她還會皺着小眉頭。
放下勺子。
伸出小手去幫妹妹擦臉。
“憂憂。”
“慢點吃。”
“沒人跟你搶。”
葉思明小大人似的教育着妹妹。
“嗚嗚嗚……”
葉忘憂嘴裏塞滿了粥。
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可是好好次嘛……”
“媽媽做的飯飯最好次啦！”
看着這一幕。
葉明的心都要化了。
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嗎？
這就是爲人父的快樂嗎？
他忍不住伸出手。
揉了揉兩個女兒毛茸茸的小腦袋。
發絲柔軟。
觸感極佳。
就在這時。
“嗡——”
“嗡——”
放在手邊的黑色手機。
突兀地振動了起來。
在安靜溫馨的餐廳裏。
發出了令人心煩的噪音。
那是葉明的私人手機。
只有極少數重要的人才知道號碼。
比如公司的幾個核心高管。
比如那個讓他昨天顏面掃地的未婚妻方雪。
當然。
還有他的金牌助理。
柳南。
葉明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原本柔和的目光。
在觸碰到手機屏幕的那一刻。
瞬間冷卻了下來。
變回了那個伐果斷的天盛集團總裁。
他拿起手機。
劃開屏幕。
是一連串的消息轟炸。
發信人：柳南。
“老板，昨天婚禮取消後的公關文案已經擬定好了，需要您過目。”
“財務部那邊對於收回方小姐副卡及名下資產的流程已經啓動，但方小姐今早試圖刷卡消費失敗，正在銀行鬧事，銀行行長電話打到我這了，問怎麼處理。”
“另外，今天上午九點半有一個關於城南地皮開發的緊急會議，董事會那邊都在等您。”
“還有，十一點約了李總談……”
密密麻麻的文字。
代表着龐大的商業帝國運轉的軌跡。
也代表着無盡的麻煩和責任。
如果是以前。
葉明會立刻放下碗筷。
一邊回復消息。
一邊讓司機備車。
哪怕胃疼得像火燒一樣。
也要第一時間趕去公司。
因爲那時候的他。
除了工作。
一無所有。
他只能通過拼命工作。
通過不斷地積累財富。
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來證明自己活着的價值。
但現在。
不一樣了。
葉明抬起眼皮。
看了一眼對面正在給葉忘憂擦嘴的方星野。
又看了一眼乖巧吃飯的葉思明。
陽光灑在她們身上。
那麼溫暖。
那麼真實。
和這溫馨的一幕相比。
手機裏那些價值幾個億甚至幾十個億的。
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變得無足輕重。
哪怕天盛集團今天倒閉了。
只要這三個人還在身邊。
他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葉明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着。
沒有看那些冗長的工作匯報。
也沒有理會銀行那邊的爛攤子。
他只回了一句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今天休息，所有的工作安排都推掉。”
發送。
然後。
他做了一個極其瀟灑的動作。
直接把手機扣了過去。
屏幕朝下。
就像是把那個紛繁嘈雜的世界。
徹底關在了門外。
“怎麼了？”
方星野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有些擔憂地問道。
“是不是公司有急事？”
“要是忙的話……”
“你就先去忙吧。”
“我和孩子在家裏等你就好。”
她是真的很懂事。
懂事得讓人心疼。
她知道葉明身居高位。
知道他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所以哪怕心裏再希望能和他多待一會兒。
嘴上卻從來不會挽留。
甚至還會主動把他往外推。
這就是方星野。
永遠都在爲別人考慮。
永遠都在委屈自己。
葉明看着她那雙清澈的眼睛。
心裏微微一痛。
他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了勺子。
給方星野夾了一筷子酸豆角。
語氣平靜。
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沒事。”
“天塌下來。”
“也沒陪老婆孩子吃飯重要。”
“今天我不去公司。”
“我就在家裏。”
“陪你們。”
聽到這話。
方星野愣了一下。
隨即。
臉上綻放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真的嗎？”
“真的。”
葉明笑了笑。
看着她那副驚喜的小模樣。
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快吃吧。”
“一會涼了就不好吃了。”
一家人繼續吃飯。
雖然沒有再說話。
但空氣中流淌着的那種溫馨和甜蜜。
卻濃鬱得幾乎要溢出來。
連那兩碟普普通通的鹹菜。
吃在嘴裏。
都變成了人間至味。
一碗粥很快見底。
葉明放下碗筷。
抽出一張紙巾。
優雅地擦了擦嘴。
然後看向方星野。
眼神變得格外認真。
“星野。”
“嗯？”
方星野正忙着把葉忘憂掉在桌子上的米粒撿起來。
聽到葉明叫她。
下意識地抬起頭。
“怎麼了？”
葉明的手指輕輕敲擊着大理石台面。
發出清脆的聲響。
似乎是在思考措辭。
片刻後。
他開口道。
“我看了一下時間。”
“民政局應該是九點多上班。”
“咱們吃完飯。”
“收拾一下。”
“就直接過去吧。”
方星野的手一抖。
剛剛撿起來的米粒。
又掉回了桌子上。
她瞪大了眼睛。
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葉明。
“去……去哪？”
“民政局。”
葉明重復了一遍。
語氣平穩。
就像是在說去菜市場買菜一樣自然。
“帶着戶口本。”
“身份證。”
“還有要用的證件。”
“今天。”
“就把證領了。”
說到這裏。
他頓了頓。
目光變得更加柔和。
甚至帶上了一絲憧憬。
“領完證。”
“咱們就是合法夫妻了。”
“然後看看之後什麼子好。”
“咱們把婚禮辦了。”
“我要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讓全天海市的人都知道。”
“你方星野。”
“是我葉明的妻子。”
這是葉明的承諾。
也是他想給方星野的補償。
昨天那場鬧劇般的婚禮。
雖然新娘不是方星野。
但畢竟是在葉明的場子上出的事。
而且。
因爲方雪的緣故。
整個方家的名聲。
在天海市的上流圈子裏。
已經徹底臭了。
葉明不想讓方星野受委屈。
他要用一場更加盛大、更加豪華的婚禮。
來爲方星野正名。
來告訴所有人。
方家的女兒。
不都是方雪那樣的貨色。
方星野。
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然而。
出乎葉明意料的是。
聽到這話。
方星野並沒有表現出狂喜。
也沒有感動得痛哭流涕。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葉明。
過了好幾秒。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婚禮。”
“就不用辦了吧。”
葉明愣住了。
手裏的動作也僵住了。
他詫異地看向方星野。
眼中滿是不解。
“爲什麼？”
“你不想要婚禮嗎？”
哪個女孩子。
不夢想着有一天。
能穿上潔白的婚紗。
挽着心愛之人的手。
走進婚姻的殿堂？
更何況。
以葉明現在的財力。
完全可以給她一場世紀婚禮。
爲什麼要拒絕？
方星野似乎看出了葉明的疑惑。
她笑了笑。
那個笑容裏。
帶着幾分羞澀。
帶着幾分不好意思。
更多的。
卻是一種精打細算的持家感。
“太浪費錢了。”
她說。
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進了葉明的耳朵裏。
“雖然我知道。”
“葉總現在很有錢。”
“身價百億。”
“是天海市的首富。”
說到這。
她還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但是。”
“那樣租場地。”
“擺酒席。”
“請司儀。”
“還要布置現場。”
“動不動就是好幾百萬。”
“感覺花的錢太坑了。”
“那些錢。”
“大部分都被婚慶公司賺去了。”
“咱們得到的。”
“也就是一天的熱鬧。”
“還有那一堆以後可能再也不會翻看的錄像帶。”
方星野一邊說着。
一邊掰着手指頭算賬。
那副認真的模樣。
像極了一個爲家庭生計心的小管家婆。
“真的不劃算。”
“與其把錢花給外人看。”
“不如咱們自己花。”
她抬起頭。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葉明。
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咱們出去旅遊吧。”
“去度蜜月。”
“咱們兩個。”
“帶着思明和忘憂。”
“去海邊。”
“去草原。”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家人開開心心地玩一段時間。”
“那樣多好啊。”
“既省錢。”
“又有意義。”
葉明張了張嘴。
想要說什麼。
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一時間。
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心中的感動。
如同水一般。
洶涌澎湃。
一浪高過一浪。
他看着眼前的方星野。
腦海中。
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昨天的那場婚禮。
那是他和方雪的婚禮。
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爲了那場婚禮。
葉明花了整整三百多個。
光是方雪那件鑲滿了碎鑽的高定婚紗。
就價值八十萬。
更別提包下整個朗星大酒店的費用。
以及那些昂貴的鮮花、酒水、伴手禮。
當時。
葉明想着。
自己如今有條件了。
既然要結婚。
既然方雪是他認定的妻子。
那就一定要給她最好的。
盡量滿足她所有的要求。
哪怕方雪提出的要求有些過分。
哪怕有些開銷明顯是在交智商稅。
他也都忍了。
畢竟。
婚禮就一次。
一輩子的大事。
花點錢。
買個開心。
也值了。
可是。
方雪是怎麼回報他的？
她在婚禮現場。
在所有賓客面前。
在神聖的誓言即將宣讀的時候。
因爲一個男人的電話。
因爲那個所謂的“男閨蜜”溫北的一句“我肚子疼”。
就毫不猶豫地拋下了他。
拋下了這場價值三百萬的婚禮。
甚至還拿着他的副卡。
去給那個男人買房買車。
她把他的尊嚴。
把他的真心。
把他的金錢。
全都扔在地上。
狠狠地踩碎。
甚至還吐了一口唾沫。
那個女人。
絲毫不珍惜。
腦回路完全不正常。
仿佛葉明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仿佛葉明的付出是理所應當的。
而現在。
坐在他對面的方星野。
明明也是方家的女兒。
明明有着同樣甚至更出色的容貌。
卻在這個時候。
在這個葉明主動提出要給她花錢的時候。
選擇了拒絕。
理由竟然是——浪費錢。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如果換做是方雪。
聽到葉明要補辦婚禮。
恐怕早就興奮得跳起來了。
肯定會列出一張長長的清單。
要最貴的鑽戒。
要最豪華的場地。
要請最紅的明星來助興。
至於錢？
至於葉明會不會心疼？
那關她什麼事？
反正只要她有面子就行了。
葉明看着方星野。
心中非常的感慨。
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這個世界上。
真的有人。
會這麼傻嗎？
有人想方設法地讓你掏錢。
把你當成冤大頭。
恨不得把你骨髓都榨。
甚至是讓你掏心掏肺。
最後還要在你心上捅一刀。
而有人。
哪怕你已經身價百億。
哪怕這錢對你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她的眼裏心裏。
卻依然只有你。
想方設法地給你省錢。
想讓你好。
想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
人和人。
果然還是不同的。
哪怕是同一個父母生的。
哪怕是親姐妹。
流着同樣的血。
都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一個是吸血鬼。
一個是賢內助。
一個是狼心狗肺。
一個是蕙質蘭心。
葉明深吸了一口氣。
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大道理。
也沒有再去堅持一定要辦婚禮。
有些話。
不用說出口。
心裏明白就好。
他伸出手。
隔着桌子。
握住了方星野那只雖然有些粗糙。
但卻異常溫暖的手。
然後。
慢慢地。
用力地。
攥緊在手心裏。
仿佛攥住了整個世界。
“好。”
葉明的聲音有些沙啞。
但卻透着無盡的溫柔和寵溺。
“聽你的。”
“咱們不辦婚禮。”
“咱們去旅遊。”
“去度蜜月。”
“只要你開心。”
“怎樣都行。”
方星野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
但她並沒有掙脫。
反而反手扣住了葉明的手指。
十指相扣。
掌心相對。
傳遞着彼此的體溫。
她笑得更甜了。
“那說好了哦。”
“不許反悔。”
“絕不反悔。”
葉明看着她。
眼神堅定。
他在心裏默默發誓。
這輩子。
如果再讓這個女人受一點委屈。
如果不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
他葉明。
就真的是白活了。
至於那省下來的三百萬。
呵。
葉明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既然老婆不想浪費在婚禮上。
那就換種方式花。
給老婆買樓？
買基金？
還是直接存進她的戶頭？
反正。
這錢。
必須花在方星野身上。
一分都不能少。
這時候。
一直在旁邊埋頭苦吃的葉忘憂。
突然抬起頭。
滿臉好奇地看着爸爸媽媽握在一起的手。
“爸爸。”
“媽媽。”
“你們在嘛呀？”
“是在拔河嗎？”
童言無忌。
卻瞬間打破了這有些凝重又有些曖昧的氣氛。
葉明和方星野對視一眼。
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對。”
葉明笑着捏了捏女兒胖嘟嘟的小臉。
“爸爸和媽媽在拔河。”
“那誰贏啦？”
葉忘憂眨巴着大眼睛。
一臉期待地問道。
葉明看了一眼方星野。
眼神溫柔得像是一汪春水。
“媽媽贏了。”
“以後在這個家裏。”
“永遠都是媽媽贏。”
“爸爸認輸。”
輸給這樣的女人。
輸給這樣的家。
葉明心甘情願。
甘之如飴。
